第六章 慢 卷 袖-《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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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素屈膝,默默退出。一走出太妃的视线,她脸上便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夺了她的夫、她的子,让她无名无分地住在佛堂中,如今却又轻易给了她尊贵的身份。
这就是皇权。
皇帝很快将李元沛追封为亲王,谥“哀孝王”,厚葬于先帝陪陵;绮素恢复了王妃的名号,得以名正言顺地侍奉太后。
太后虽肯进药,但到底年岁渐高,纵然绮素照料得无微不至,这大半年她的病情仍时好时坏,康复得甚是缓慢。皇帝也对太后的病十分挂心,常来探望,有时也会与绮素交谈几句。
因为操心太后之事,绮素总算从丧子之痛中稍稍振作,不再时时悲泣。皇帝与她说话,她也能平和地回答。只是无论皇帝如何隐约挑动,她总是疏疏淡淡,从不改恭顺拘谨之态,不免让皇帝有些兴味索然。
“昔日上元佳节,”皇帝于无人时缓缓对绮素道,“王妃在寒舍做客,也曾与我畅谈,何以如今却疏离至此?”
绮素低眉细语:“陛下已非当年的晋王,妾也不是当初的无知女子,岂敢有违礼法?”
“我与当日并无不同。”
绮素不敢接这话头,只拜伏于地:“妾惶恐。”
皇帝拂然不悦:“不要说惶恐。”
绮素应了声“是”,惊惶之色却是更甚。
皇帝见之,不知为何心中怒气顿生,一把扯起她:“你怕我?”
绮素被皇帝的举动吓呆了,想要挣扎,却被皇帝箍于臂中。她惶惑地看向皇帝,随即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天子威仪,妾不敢不惧。”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恼怒,竟低头向她唇上吻去。
绮素不料皇帝竟有如此举动,大惊之下拼命挣扎。奈何她力气毕竟有限,且皇帝越箍越紧,她根本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她四下摸索可以助她挣脱之物,不久她指尖触及一物,她顾不得多想,握住此物全力向皇帝刺去。
皇帝听见破空之声,却不以为意,只举臂格挡,却觉臂上一阵剧痛,似被尖锐之物刺中。绮素只听皇帝一声闷哼,然后环抱自己的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逃离了皇帝的怀抱。
她惊魂未定,入目却是皇帝臂上的淋淋鲜血,再看手中所握,竟是平日做针线所用的剪刀。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绮素手上的剪刀落地,张嘴便要惊叫。
“别叫!”皇帝见她如此表情,忙一声低喝。
绮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出声,眼中却已有泪水溢出。自己刚才的行为无异于行刺,只怕……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忧心会连累宫外家人。且太后的病才刚有起色,若知道自己身遭不测,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
皇帝捂着手臂,低声问她:“你这里可有止血的东西?”
绮素张皇地四处寻找,却实在记不起止血的药放在了哪里。她急得到处乱翻,目光忽然落在她放置香料的架子上。檀香!她猛然记起书上说过檀香有止血之效,连忙从架上取了一小瓶檀香粉,为皇帝上药止血。
皇帝左手臂上被她划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绮素本已不安,此时检视伤口更是惊慌。她试着向皇帝的伤口上撒香粉,奈何双手抖如筛糠,怎么也倒不到伤口上。皇帝却如往常一般沉着,见她如此紧张,便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她,淡淡说道:“朕自己来。”
绮素讷讷地将小瓶给他,自己退至一旁,呆呆地看着皇帝为自己上药。皇帝撒好檀香粉,见绮素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得再次出声问道:“你这里可有东西包扎?”
绮素这才回过神,为皇帝找来干净的丝绵包扎。
皇帝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丝绵缠绕在伤口上,倒笑了出来:“朕初见你时,你为朕补衣,何其沉着,怎么如今竟变得如此胆小?”
绮素听闻此言,手下不由得一紧,皇帝吃痛,皱起眉头低哼了一声。绮素连忙伏身请罪:“妾伤及至尊,罪该万死。”
“罢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是你的错。”
“妾,妾……”
“元沛……他对你就如此重要?”皇帝忽然问。
绮素身子一缩,小声回道:“妾自幼与他相识,又与他八载夫妻,人非草木,岂能轻易淡忘?”
“那朕呢?”
“陛下天日之表,卑微如妾,不敢仰视。”
皇帝沉默了。
绮素见皇帝长久不语,不安地抬首道:“妾只能为陛下做简单处理,要不要叫太医署的人来看看?”
“不必!”皇帝断然拒绝,“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绮素闻言一怔。此事让人知道,她自然难辞其咎,可听皇帝语气,竟似有回护之意。她凝视皇帝,皇帝面色平和地与她对视,轻声道:“这样一来,只能你来替我换药了。”
她低头不语,只默默地将丝绵打了个结。皇帝也不曾说话,室内再度沉寂。
皇帝缓缓放下衣袖,目光落于袖上。衣袖被扎出了一个大口子,且有大团的血迹。他不免皱眉,向绮素道:“你去找个人来,机灵点的。”
绮素已慢慢镇定下来,她轻轻点头,走向门外。不多时她回返室内,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内官。那小内官的相貌只能说略有些清秀,但一双眼睛直转,显得十分灵活。
皇帝侧身而坐,不让那内官看见自己受伤的臂膀,他淡淡地吩咐那小内官:“你去取一套朕的常服,随便你用什么方法,只有一条,不可有别人看到,否则……”他瞪了那内官一眼,声色一厉:“朕要你的命。”
小内官吓得一个哆嗦,却很清楚地应了声“是”。
那小内官走后,屋内又只剩下了绮素与皇帝二人。之前因要处理伤口,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此时两人方觉出了尴尬来。
“陛下……何以如此?”绮素问道。
“此事是朕过于唐突,并非娘子之过,”皇帝淡然道,“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
绮素默默一礼。无论如何,他肯放她一马,她总该感激的。
皇帝受了她的礼,才又向她缓缓说道:“娘子不必担心,朕不会再有无礼之举。”
说话间那小内官已取来了衣服,说是从浣衣处偷来的。皇帝仔细问过,确定无人瞧见,对他的机灵颇为满意,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王顺恩。”小内官恭声回答。
皇帝点头:“从今日起,你就在王妃身边伺候吧。”
小内官大喜,谢过皇帝,随即识趣地告退。
因皇帝有伤,不便更衣,绮素只得上前帮他。孤男寡女,又是如此境地,她不免有些脸红。
皇帝也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说道:“幸好伤的是左手,若伤了右手,连字也写不了,可就瞒不过去了。”
“宫中人多口杂,即便是左手,恐怕也很难瞒下去。”绮素惨淡地一笑,似乎已预见了宫中将有的风波。届时自己命途如何,并不难预料。
皇帝听了,轻声笑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这件事我定能瞒过去。”
绮素闻言一僵,许久才回道:“妾并没有东西可与至尊做彩头。”
“若是我赢了,”皇帝指着换下的衣袍向她微微一笑,“这件衣服就由王妃替朕修补,如何?”
绮素默然。当年她若不曾替他补那件衣服,可还会有今日之事?
“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皇帝换好衣服,微笑道。
他已在此耽搁许久,不待绮素回答便自回了寝殿。在他走后,绮素对着皇帝留下的染血衣物,若有所思。
皇帝说到做到,果然将受伤一事瞒得滴水不漏。许多日下来,宫中竟无人察觉皇帝手臂受伤。只是他现在几乎天天来太后殿中探病,也时不时会借着机会让绮素替他换药。
换药时两人难免肢体相触,最初几日,绮素难免尴尬。皇帝倒是泰然自若,且那日之后他再无逾礼的举动。十多日下来,绮素终于确定皇帝不会再对她用强,神色才略微轻松起来,不再总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了。
她对刺伤皇帝一事抱愧,不好总与他冷面相对,皇帝与她说话,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皇帝见她态度渐渐和软,暗自心喜。
“王妃用的是什么药,味道这样好闻?”绮素为皇帝涂抹药膏时,皇帝嗅了嗅,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药里混了几种香料,书上说用这香方涂抹,患处不易留疤。”绮素细声答道。
她抹完药,用细纱一圈一圈缠绕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她缠得很仔细,每绕一圈便会细细地调整纱布的位置,务必包扎得细密结实,但又不会让皇帝觉得不适。
皇帝看她低头做这一切,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颈项之间。那里的曲线在她垂首时最为美好,让他忍不住微微失神。宫妃里不乏姿态优雅之人,却只有她会让人觉得温婉沉静,这种感觉就像他早年征战归来时,看见北府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现于夜色之中一样。无论战争有多惨烈,只要看见北府的城郭,他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北府的万家灯火从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
“陛下?”绮素包扎完毕,见皇帝神思不属,不由得出声轻唤。
皇帝回过神,向她笑了笑:“就算留疤也没什么,在北府时又不是没受过伤。”
绮素也勉强一笑:“妾也听说早些年那里战况激烈,只是没想到陛下真的上过战场……”
皇帝轻轻叹息:“我是坐镇的亲王,不管文官还是武将,都不会轻易让我涉险。不过……真到存亡之际,亲王也好,士卒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家人与国土就在自己身后,只要是个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会退却一步。”他看了一眼绮素的神情,有些自嘲地一笑:“王妃大概不爱听我说这些。”
绮素摇头:“不,妾很喜欢听……”
皇帝听她这样说,便起了兴致,细细地与她说着在北府的经历。他述说之时,颇有感慨之意:“我第一次随郑公出征是十四岁。郑公觉得我年幼,派了他的亲卫护着朕在后面慢行。我那时倔强,不肯受他照顾,咬牙硬跟着郑公麾下精锐一路疾行。一天下来,两条腿上的皮都磨破了,好几天只敢圈着腿走路……”
绮素想象了一下皇帝圈着腿走路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但她随即又黯然想到,皇帝当年为国而战时,李元沛正在祥和安宁的皇宫中游戏玩耍,从不知道遥远的北国疆土上正进行着凶险的战事。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李元沛的轻佻,眼前之人或许真的更有问鼎天下的资格。
正因如此,即使李元沛死在了黔州,她也没有怨恨。可是,他为何要害她的孩子,那个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孩子?太后说那孩子虽然顽皮,却很少做出真正危险的举动,她相信太后的判断。而这宫中,最有可能伤害那孩子的人就是皇帝了。
那孩子与其他人没有利益冲突,却仍是皇帝潜在的威胁。她曾以为皇帝不会让她生下那孩子,皇帝却并没有那样做。孩子出生后,她隐隐抱了希望,也许皇帝会看在兄弟情分上放过那个孩子,谁想他到底还是对那孩子下手了。她的悲痛怨愤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还因为她曾经怀有过希望。
“王妃?”皇帝见她走神,微微挑眉。
绮素忙收回自己的思绪,叹息道:“吃那么多苦,真是难为陛下了。”
皇帝一笑,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他就此打住,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看王妃气色近日好了很多。”
“前几日太医署的医正说太后大为好转,或许不久就可痊愈,想来是这个缘故吧?”绮素语气轻婉。
“王妃果然孝心可嘉。”
绮素低头整理着绷带,小声道:“妾十岁入宫,一直受太后照拂,又蒙她不弃收为养女。子女侍奉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问道:“我记得王妃尚有家人在宫外?”
绮素的手微微一抖,然而只短短一瞬,她便神色如常地缠绕绷带:“妾的生母现居西京本家。”
“王妃向来看重情义,想必对她甚为挂念。这些时日王妃侍疾辛苦,我无以为谢,不如让令堂入宫与王妃一叙吧?”
绮素抑制不住全身轻颤,良久乃向皇帝下拜:“妾谢陛下体恤。”
皇帝含笑虚扶:“王妃不必如此。”
绮素借皇帝放下衣袖的机会定了定神,才婉转说道:“自妾幼年归于京都,便与生母聚少离多。家慈唯妾一女,妾却不能尽孝膝前,实愧为子女。至尊体察妾心,妾自然感激不尽。”
皇帝抬手看了看,见绷带被衣袖掩得十分严密,便放下心来,掸了掸衣袖笑道:“我能体察王妃之心,王妃可能体察我的心?”
绮素身子微微一震,伏于地上,不敢回答。
皇帝明白这是送客之意,遂轻笑一声,起身出去了。他走出太后寝殿时,遥见太妃在宫女簇拥下正分花拂柳而来。皇帝对太妃向来尊重,便停了脚步,在原地等待太妃。太妃也看见了皇帝,从容上前,两人见礼。
“太妃也来探病?”皇帝客气地问。
“正是。”太妃含笑回答,却忽地闻到皇帝身上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别人或许不会注意,太妃却对香料最是敏感,不免诧异。皇帝旧年居于北府,不似京中子弟那般喜爱熏香,他身上出现这种味道,倒是有些稀奇。不过太妃素知进退,并不会深究皇帝身上香气从何而来。皇帝尚有政务,也顾不上观察太妃的神色,与她寒暄两句便匆忙离开了。
送走皇帝,太妃直入太后殿中。太后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看见太妃颇为亲热,便拉着她的手说话。太妃向来八面玲珑,自然哄得太后高兴。就在太后兴致勃勃之时,太妃忽然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没见绮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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