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 台 春-《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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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

    绮素轻轻挣脱母亲的手,唇边绽出一个凄凉的微笑:“他是天子,太后、阿娘、表兄,甚至整个苏家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母亲你说,我能拒绝他吗?”

    苏引先是吃惊,继而胸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与心痛。她上前抚着女儿的脊背,忍不住垂泪道:“我苦命的女儿……”

    绮素见母亲如此,怕她出宫后担心,又强抑苦痛,反过来安慰母亲道:“阿娘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陛下……对女儿极为回护,何况还有太后怜惜……”

    苏引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太后疼你,因为你还是元沛的妻子,一旦她知道你和陛下的事,你以为她还会容你?”

    苏引所虑自是极有道理。绮素暗叹一声,却柔声对苏引道:“母亲放心,陛下虽不是太后亲生,但到底是母子……”

    “陛下是夺走元沛一切的人,你以为太后真心和他母慈子孝?刚才在殿中你难道没瞧见,太后对陛下表面客气,实际疏远?陛下如此优待太后,也不过是为了博一个仁孝的名声,他不会为了你与太后冲突,坏了自己名声。”

    苏引所说的一切都是绮素无法辩驳的,但她此刻不解了母亲的心结,只怕母亲会日夜担忧,她便搂着母亲的肩膀道:“母亲放心,这些事女儿已有所考虑,我会处理好的。”

    苏引听了这话,正欲质疑她能怎么处理,转头间却看见女儿消瘦的面颊,心里忽地一软。她何尝不知女儿是怕她担心,才如此安慰自己。皇帝精明过人,女儿与他周旋已足够吃力,自己帮不了女儿,却还要责备她,岂不是要把女儿逼上绝路?

    她叹息一声,抚摸着女儿的脸道:“你既能这样说,想必是已有盘算,阿娘就不劝你了。你最是聪敏灵慧,阿娘信你。你在宫中,阿娘照顾不到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绮素见苏引强颜欢笑,又岂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意?她既愧疚,又心酸,便像幼时一样搂着母亲的脖子,许久都没有说话。

    送走苏引,绮素返回太后殿中。太后手执一卷佛经,正眯着眼轻声诵读。见绮素进来,她向绮素招了招手。绮素上前,在太后脚边坐下。

    太后笑问:“你阿娘走了?”

    绮素点头。

    太后放下经卷,轻轻叹息道:“当年先帝让我把你召入宫中,以为能补偿你们母女,现在想来,让你们母女分离这么多年,倒是得不偿失了。”

    “母亲不要这样说,”绮素将头枕在太后的膝上,“母亲抚育之恩,女儿感激不尽。”

    太后抚摸着她的头,轻轻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绮素感受着太后的温柔,忍不住想起了母亲出宫前的话。如果太后知道她和皇帝之间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怕太后恨她,只是怕伤了太后的心。

    “母亲……”

    “嗯?”太后温柔地应道。

    “有件事……”绮素下定决心一般仰起头,“我想告诉母亲。”

    “是……你和皇帝的事吗?”迟疑片刻后,太后轻声问。

    绮素大为震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太后。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后的目光依然慈爱,用淡然的口吻道:“从皇帝频繁来探病的时候起。”她微笑起来:“我并不是他的生母,也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我料想他对我应也如是。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会频频关心我的病?”

    绮素沉默了。太后不愧是执掌宫禁二十余年的人,即使察觉了她与皇帝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她自己坦白。

    “母亲……怪我吗?”良久,绮素才轻声问。

    太后微笑着,轻轻摇头:“我抚养你是先帝的意思,但认你为女却是我自己的决定。若不了解你的品性,我不会那么做。绮素,我是真把你当作女儿一样看待的。所谓亲人,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信任你的人,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母亲是这样相信的。”

    绮素忍不住扑倒在太后怀中。虽然太后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可太后给予她的信任与理解甚至超过了她的生母。太后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还把她当作怯弱孩童一般。

    “我会让他还回来的,母亲。”绮素在太后怀中低语,“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们失去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让他还回来。”

    太后搂着她道:“母亲虽然老了,若有能帮得上忙的……”

    “不,”绮素急切地打断,“母亲什么也不要做,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来……也请母亲尽量疏远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理应由我自己去走。”

    太后注视着绮素,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说道:“好,我听你的。”

    当晚,太后让绮素与她同眠。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次日绮素早早起身,亲手为太后烹药。她以为太后仍在熟睡,却不知太后其实一直在背后凝视着她的身影。

    “染香。”绮素走远后,太后轻声唤着自己的心腹侍女。

    染香入内,恭敬地等候她的吩咐。

    “去请杜宫正。”

    染香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绮素,太后在心里默默说道,这大概是母亲能为你谋划的最后一件事了。

    太后一直将养到光耀六年的夏天,才算是康健如初。

    她病着的这一年时间里,皇帝侍疾始终如一,赢得了朝中的一致美誉。皇帝如此郑重其事,皇后也不敢怠慢,常来陪伴太后。即使太后已经痊愈,皇后却依然时常来到太后殿中,陪她莳花诵经。

    这日太后有兴致,皇后便陪着太后修剪园中花木。往常这时,绮素多半会随侍在太后身侧,这次却半天不见踪影。皇后便笑着问太后:“太后,今日怎不见王妃?”

    太后抬手,轻扯下一朵赤薇,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今天不大舒服,我让她歇着了。”她转向皇后,微笑道:“这傻孩子,为了照顾我,倒把自个儿累病了。”

    “要紧吗?”皇后关心地问。

    “太医署的医人说这孩子底子好,倒没什么打紧,养几天也就是了。”太后以手遮挡骄阳,“那边的紫薇花是不是开了?皇后,扶我看看去吧。”

    “是。”皇后扶着太后,向着园中渐行渐远。

    皇后对太后的说辞并无怀疑,可事实上绮素并没有养病,此时她正在佛室读经。诵读完一段经文,她不经意地回头,却见皇帝扶着门,含笑而立。绮素连忙起身请罪:“不知至尊驾临,妾身失礼了。”

    “是朕擅自入内,打扰了王妃清修。”皇帝颇有兴致地问,“王妃今日读的是什么经?”

    “是《华严经》。”

    “哦?”皇帝拾起经文,“还是那本‘愿解如来真实义’?看来王妃是真的打算精研佛法呢。不才请教王妃,如来之真义究竟为何?”

    绮素一笑:“至尊折煞妾了。妾资质愚钝,岂敢妄论如来真义?”

    皇帝笑而不语。他徘徊片刻,忽然又问道:“王妃室中所焚何香?”

    “是檀香。”

    “胡说!”皇帝笑道,“朕能闻不出檀香是什么味?这哪能是檀香?”

    “至尊的鼻子倒灵。”

    “这么说果然不是檀香了?”皇帝笑着取了香箸,自行揭盖拨开炉灰,要看那内中所焚之香。

    绮素见皇帝把炉灰拨得到处都是,知他成心捣乱,便啪的一下阖上炉盖,故作严肃地说道:“的的确确是檀香,只是另外添加了几味香料调和而已。”

    “都加了些什么?”

    绮素忍着笑:“这是妾新学的香方,乃不传之秘,岂能轻易告知于人?”

    “哦?那朕倒一定要从王妃口中问出了。”

    两人隔着香炉对峙,皇帝的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恰在此时,王顺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

    室内两人匆忙各自退开,绮素走到门口应答:“何事?”

    “太后快回来了,王妃要不要过去?”

    “这就来。”绮素往门外走去,却被皇帝一把拽住。

    绮素有些吃惊,却听皇帝低声道:“今晚你随内官到我殿中,我要好好地审你。”

    她初时迷惑不解,随即了悟,瞪了皇帝一眼,面色绯红地出去了。皇帝含笑看着她远去。

    入夜,绮素在内侍的引导下穿过宫内漫长的阁道。

    蝉鸣萤飞的夏夜,天幕上一弯新月散发着微光,给四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绮素在阁道边上稍稍驻足,凝望着空中的钩月。

    “王妃,这边请。”内侍满面笑容,抬手引路。

    绮素点头跟上,却见阁道另一边灯影浮动,显是有人前来。内侍向绮素告了罪,上前查看,忽而笑道:“原来是杜宫正。”

    绮素循声望去,果然在宫娥中间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宫人所谓的杜宫正,正是当年随侍武宗皇帝的女官杜氏。武宗过世后,尚为中宫的太后遣散其宫中侍婢,唯杜氏才德令太后信服,命其担任宫正一职。绮素虽然知道她的近况,但因诸事不断,与她的来往反倒稀少了许多。

    杜氏款款行来,看见绮素,止步一礼:“王妃。”

    绮素急忙还礼:“数月不见,宫师别来无恙?”

    杜氏侧身,未敢受全她的礼,含笑回道:“妾本想来拜见王妃,只是太后一直染恙,妾料想王妃恐未得便,只得作罢,不想今日竟有缘在此相遇。”

    “宫师为绮素良师,世间岂有老师拜见学生之礼?”绮素微笑道,“未曾拜望宫师,是绮素失礼。”

    杜氏一笑,只说:“天色已晚,不便久谈,改日再与王妃叙旧。”绮素知道杜氏消息灵通,必定会对宫中传言有所耳闻,但由始至终,杜氏都未询问自己何以深夜在此。

    两人互施一礼,各自随宫人前行。持灯的宫人交错行过,两团摇曳的光晕渐渐向着阁道两端散去。

    今上寝殿设于会宁殿。内侍止步殿外,绮素独自入内,刚进去便闻到一股异香。她循香前行,穿过殿内层层纱缦,来到了置于殿阁深处的博山炉前。

    “王妃说说,炉中所焚何香?”皇帝满含笑意的声音突然自她身后响起。

    绮素轻笑:“恕妾愚钝,竟不曾识得此香。”

    皇帝忽然转到绮素跟前,以手轻抚香炉:“虽然不识,也请王妃评点一二。”

    “宫中最精于香道的乃是太妃,至尊岂不是问错了人?”她转身欲走。

    皇帝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转,向她颈上呵气:“若朕偏要问你呢?”

    绮素低声笑了起来,缓缓道:“沉水香二两,细锉之,以绢袋盛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过,再以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茶浸之,一宿后炒至无香;另研龙脑二两、麝香二两、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研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入脑、麝丸之,即成此宫中香

    。敢问至尊,妾说得可对?”

    “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吗,却还骗朕说不识得?”皇帝轻笑着抚过她垂落耳边的发丝,“你说,朕该不该治你的欺君之罪?”

    绮素眼波微转,懒懒回道:“谁让至尊总爱出题考校?妾既不是进京赴试的举子,也不是年年考课的官吏,哪里耐烦让至尊再三盘问?”

    皇帝的手从她耳边滑至肩上:“原来如此。如王妃这样的女才子,便得一个进士及第也不为过。”

    绮素的心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白了皇帝一眼,低声嗔道:“妾又不想入阁拜相,要这进士出身何用?”

    皇帝被她逗笑:“那王妃想要什么?”

    绮素想了想,说:“妾什么也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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