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 中 措-《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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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谨斟酌着回答:“自然是为陛下的才能所折服。”

    “不错。”宋遥道,“不怕你笑话,功名利禄我的确是看重。这些年为了往上爬,钻营之事我也没少做。虽然如此,我却并非没有报国之志。宋某辅佐明主、为天下开创治世之心也从未变过,当年我正是在陛下身上看到了希望。我不会允许陛下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哪怕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程谨大为震动。他虽是受宋遥赏识而平步青云,但心底却一直觉得此人虽有才具,却过于迎合圣意,故并不与其交心。但此时看来,宋遥虽然圆滑,却还不失宰相风范。程谨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宋遥作一长揖:“宋兄大志,某今日始知。为臣者,谁没有辅佐圣主、开创伟业之心?宋兄放心,在立储一事上,程某必与宋兄共同进退。”

    宋遥扶起程谨,两人相对,只觉胸中浩然之气激荡,不禁一起大笑起来。及至后来,宋遥与程谨反目之时,仍会想起这一日的畅快。可惜这样毫无芥蒂地一起共事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绮素一直等到皇帝颁下了长寿出嗣哀孝王的诏旨后,才带着长寿去拜见了太后。

    太后这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她几乎闭门不出,嫔妃来探望也多半拒之门外,就连绮素也不是次次都能见着。不过太后此时已得知了过继的消息,听到染香说绮素带着小宁王求见,急忙让人请入。

    太后年过六十,额上又生了不少皱纹,越发显得苍老。她花白的头发并未盘髻,而是任发丝垂于肩上。她倚在几上,默默地看着绮素行了礼。她有些混浊的目光落到了绮素身后,那里正站着怀抱长寿的琴女。

    “这就是……”太后缓缓张口。

    “是长寿。”绮素低声回答。

    “就是那个孩子?”太后向琴女道,“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他。”

    绮素接过了长寿,抱着他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长寿。长寿正安稳地睡着,看得出是个很清秀的孩子。太后伸手在他脸上碰了一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真像那个孩子……”

    绮素知道太后必是又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孩子,便微笑着说:“也许上天垂怜,又把他还给了咱们。”

    太后点了点头,向染香道:“把咱们前几天备下的小衣服、小玩物都拿出来吧。”

    染香领命而去。

    绮素垂目道:“我还道母亲会怨我……”

    太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道:“我怎么会怨你?别人或许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好好地带大这个孩子,他就是你以后的依傍。”

    绮素红着眼圈,应了声是。

    太后又仔细看了看长寿,叹息道:“只是可惜,以后这孩子没机会了……”

    绮素自然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机会,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长寿,轻轻说道:“除了两位表兄,朝臣中几乎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他二人又立足未稳,还难以扭转局势。陛下……他对我未必没有疑心,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他东西再重要,也及不上长寿的平安。”

    太后赞同道:“是这道理。这一招釜底抽薪,让朝臣们无可指摘,这孩子在宫中也就不会遭忌了……”

    绮素点头:“我正是这样想,只是陛下那里……”

    她正说着,外面忽传皇帝来了。两人都闭了口,各自整了整衣衫,便见皇帝出现在了门口。

    皇帝经常过来探视太后,即使国事繁忙,也从未耽误过。绮素抱着长寿起身迎驾。皇帝见了她,只淡淡说道:“你也在。”

    早有宫人移了坐榻过来,入座后皇帝笑问:“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今日倒是好些了。长寿这孩子长得讨喜,让人一见就有精神。”太后含笑回答。

    皇帝这才又看了绮素母子一眼,笑着道:“母亲若喜欢,让他们母子常过来陪伴也就是了。”

    他陪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绮素抱着长寿在旁听着,直到长寿哺乳的时间将至,她才起身辞了太后。出了太后殿,琴女上前欲接过长寿,绮素却摇了摇头,仍旧自己抱着。琴女无法,只得招手让宫人们都跟上。

    方走得几步,却见皇帝也出来了。琴女眼尖,在绮素耳边低语了一句,绮素停了脚步,低头退至路边等候。

    那日绮素冲撞,皇帝原有几分恼意,可是好一阵子没见他们母子,又不免挂心。踌躇了一会儿,皇帝才上前几步,向绮素伸开手道:“我来抱吧。”

    绮素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顺从地将长寿递了过去。

    长寿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哭闹,而是懵懂地看着父亲。怀中的儿子温热绵软,让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也带上了几分柔和之色。绮素默默地跟在父子俩身后,看皇帝边走边兴致高昂地逗弄着怀里的长寿。

    皇帝这一抱就一直抱到了淑香殿。哺乳过后,长寿便显出困意,绮素抱着他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皇帝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啜饮着酪浆,一边看着母子俩的身影。看着看着,皇帝的嘴角就微微扬了起来。

    好不容易长寿睡得熟了,绮素将他放到摇篮里,然后才走到皇帝近前,伏身向皇帝请罪。

    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地问道:“你有何罪?”

    “妾出言不逊,有忤逆之罪。”

    “你不过是说了实话,”皇帝叹息着向她伸出手,“可有时候,实话也伤人。”

    绮素膝行数步,默默地将手放在皇帝的掌心:“妾知错了……”

    皇帝握住,轻轻摩挲着,许久才道:“这事就别再提了。朕近来忙于国事,冷落了你,你不会怨我吧?”

    绮素低头答道:“至尊为国事操心,妾岂敢有怨?”

    皇帝叹息一声:“三年前才平定了东夷,还没安生多久,西戎又开始不安分,难啊。”

    “不是……有郑公在吗?”皇帝难得在后宫说起国事,故绮素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

    “有消息说今年北狄疾疫盛行,死了不少牲畜,秋后必然会大举南下。丘立行得防备他们,没法分身。朕本来筹划多时,拟今秋大举兴兵,狠狠地压一压北狄的威风。可西边这么一闹,却只能转攻为守,以求万无一失。”

    绮素不禁诧异,皇帝极少与她言及国事,为何这次会说得如此详细?难道皇帝仍疑心她有夺嫡之意?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面上却如平时一般言辞婉转地回答道:“国政之事,妾不是太懂。不过西戎离中原甚远,又有大漠阻隔,对中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才是,何苦急在一时?”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微笑道,“西戎的安定与否关系到中原商路。武宗亲征西戎,并在那里设立都护府,其用意便在于维护商路畅通。先帝在位时府库殷实,除了鼓励农桑,也与这条商路密不可分。中原的丝绸能在西边的拂菻、大食等国卖出高价。要打仗,就得有兵有马有粮草,而发展马政、招募军士、打造兵器、充盈府库,件件都是要花钱的事。北狄难缠,咱们得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西戎绝不可乱。可惜先帝过世后,朝中将星凋零,除了丘立行,尚未有可独当一面的大将。”

    “这……妾就越发不懂了,”绮素赔笑,“出不了什么主意。”

    “我也没指望你能出什么点子,不过想有个人倒倒苦水罢了。”皇帝笑笑,“不过今天见着你,我倒想起来,朕当年与你两位表兄很是投契,他二人又得丘立行赏识,定是可造之材。”

    绮素越发摸不准皇帝的意思,连忙道:“自两位表兄从军,妾就没见过他们的面,也不知他们现在是贤是愚。至尊不可因妾徇私,误了大事。”

    皇帝摆手:“你太小心了,我还没那么糊涂。举贤不避亲方乃是为政之道。”

    绮素含笑道:“至尊考虑周全,妾无话可说,唯有恭祝至尊旗开得胜了。”

    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些,那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绮素已明白他的用心,却还是低声答道:“妾没有担心什么。”

    “那你还把我的儿子过继给别人?”皇帝笑道。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绮素颈间,绮素脸一红,小声说:“再也不敢了。”

    皇帝这才满意地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一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绮素脸颊发烫,许久才声若蚊蚋地回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主动退让,一个刻意逢迎,终于让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光耀十年八月,皇帝下诏,授苏仁行军道总管一职,领兵征西;其弟苏仪也被派遣出京,前往北府协助丘立行防御狄患。

    中书、门下两省因为皇帝近来接二连三地下诏忙得人仰马翻,宋遥、程谨更是夜以继日地留在北省处理各项因出兵而产生的事务。程谨这日实在累得狠了,只觉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得不搁了笔,信步走到庭中稍事休息。

    中书、门下内省分列于宣政殿东西两侧,不时有往来官员、内官出入,见到程谨,他们皆侧身向他施礼。程谨一路还礼,更觉烦躁。他想寻个更安静的去处,便向僻静的地方走去。忽然一物啪的一声掉在他面前。程谨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枣子,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身旁树上趴着一人,接着一对明亮动人的眼睛便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着内官服饰,程谨一眼就认了出来,道:“你不是贤妃身边的……”

    “嘘!”那人有些慌张地对他竖起食指。

    此人正是绮素身边的琴女。她跳下树,小声笑道:“还好是你,若是被别人看见,我今天就逃不过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程谨问道。

    这里多有朝官走动,宫女在此地出入是极不合适的。

    “摘枣子呀,这里的枣子长得最好了!”琴女扬了扬手里的一包枣子。她忽地收了笑意,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可别告诉其他人,让贤妃知道我私自来这儿,我准得受罚!”

    程谨自重身份,当然不会与一个小宫女为难,只是笑问:“怎么,贤妃对你不好?”

    “贤妃对我当然是好的,”琴女急道,“好几次我闯了祸,都是她护着我。”

    “那你还到处惹事,给她添麻烦?”程谨笑着揶揄道。

    琴女眨着眼睛,满是乞求的表情:“所以你不会跟人说的,对吧?”

    程谨忍不住又是一笑:“好,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确实易生是非,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琴女拍了拍衣服:“那我走了。”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将一个纸包塞在程谨的怀里,说道:“你是好人,摘的枣子分你一半。”

    程谨看着手上这包颜色尚青的枣子哭笑不得。他常得皇帝召见,也不是没见过宫女,宫中法度森严,宫人们在朝臣面前尤为谨慎。这琴女却是天真烂漫,算得上是异类。不过能容得下琴女在身边,想来贤妃定不是个刻薄的人。程谨想起他和宋遥之前处处防她,倒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琴女却没猜到程谨那些心思,哼着小调一路回了淑香殿。她刚一进门,便听见长寿的哭声,便顾不得换装,急急地进了内室。

    绮素正抱着长寿哄着,见着琴女这一身装扮,便知她一定又出去玩了,于是轻斥一声:“成天出去逛,哪天你总得闯出祸来,连我也救不了你。”

    琴女吐舌:“下次不敢了。”

    绮素正哄着长寿,也顾不上再责备她。直到将睡着的长寿放回摇篮里,绮素转目见琴女捧出了一大盘枣,方才皱眉道:“你又去偷摘枣子了?那地方常有朝臣出入,被人看见可要惹祸的。”

    绮素初时见琴女机灵活泼,性子讨喜,才将她选入自己殿中,谁想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绮素不得不考虑留她在身边是不是合适。

    绮素正巧说中了琴女心事,她红着脸道:“没有人瞧见。”

    “真没人看见?”绮素本是随意问了一句,琴女却扭着衣角不说话了。绮素见她神态,心里起疑,更加仔细地询问起来。

    “程,程相公瞧见了,”琴女见瞒不过,哭丧着脸道,“可他答应不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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