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倦 寻 芳-《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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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有些歉意地向她笑了一下,转身入内。绮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绿荷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向绿荷一笑:“回去吧。”

    绮素转身回了淑香殿,皇帝则在殿内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二人走得远了,皇帝才移步内室。产妇和新生儿都已移出产室,乳母是早就备好的,见皇帝入内,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婴上前行礼。皇帝免了她的礼,让她抱着女婴到近前细看。在皇帝见过的婴孩里,这女婴的五官无疑是最秀美的。皇帝原本只有一女,这时又添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女儿,自然满心欢喜,便走到床边对柳昭容说道:“女儿很漂亮,辛苦你了。”

    柳昭容嘴动了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得知生的是个女孩,她只觉得如一盆凉水浇下,连孩子出生的喜悦也给浇熄了。

    早前宫中因她梦龙而传言她这胎怀的才是真龙,她初时不以为意,时日久了,传言说得越来越真,再加上母亲和相士都断言必是男胎,她不免也有些动摇,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天命。孩子一生下来,她听到绮素说是个女孩,不由得一阵气苦。

    此前的真龙传言宫中已尽人皆知,要是知道自己生的竟是个女儿,还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呢,尤其是一同入宫的那几个人,不用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偏那贤妃还不知趣,在一旁连声夸赞这女婴漂亮,说刚出生的孩子里,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贤妃越是羡慕,她便越觉得刺耳。贤妃自己育有两子,何必假惺惺地做姿态?可贤妃的地位远高于她,她纵然不满,也不敢发作,一腔火气便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女儿身上,怎么会是女孩?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孩!

    皇帝却不知柳昭容的心思,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不想看看咱们女儿?”

    柳昭容偏过头去,声音显得有些淡漠:“我累了,过几天再看吧。”

    “也对,这个孩子你生得辛苦,朕该体谅的。你歇着吧,朕去别室看女儿。”皇帝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领命,抱着婴孩出去了。

    皇帝也接着起身,柳昭容却回过头来,委屈道:“至尊连多陪妾一会儿也舍不得吗?”

    皇帝一笑:“哪里的话?我以为你想歇着了,怕留在这儿扰你安眠。既然你这么说,朕在这里陪你就是。”

    柳昭容这才一笑,随即嘴角又垮了下去:“妾以为会是个儿子,没想到竟是个女儿。”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皇帝握着她的手问,“你说咱们女儿要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柳昭容意兴阑珊地道:“女孩的名字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女儿一看就是美人坯子,自然要有个好听响亮的名字才能配得起她。”

    “妾没有意见,至尊做主便是。”

    柳昭容态度冷淡,不免让皇帝扫兴。但看在女儿的分儿上,皇帝还是捺着性子说道:“朕看你是真累了,你还是先休息吧,朕再去看看小公主。”

    皇帝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就听见皇帝兴冲冲逗孩子的声音从隔壁的房室传来。柳昭容知道那是孩子的卧房,想必皇帝正满心喜悦地围着孩子打转。可皇帝越是喜欢这个女儿,柳昭容的心情就越是黯淡。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她这样想着,脸上有两行泪水滑落。

    皇帝的儿子已有五个,女儿却仅有赵修仪所出的一人,即乳名为阿芜的临川公主。如今又添一女,皇帝自然欢喜。宫中人也都知趣,各式各样的礼物被源源不绝地送到了柳昭容殿中。

    生了女儿还被如此重视,本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可柳昭容看着满满一室的礼品,想起之前宫中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反而越发不高兴。虽然那传言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如今生女,什么梦龙入怀也成了笑话一个,她便觉得其他人不过是借着这机会讽刺她罢了。

    因她心中抑郁,对女儿也就越发冷淡,不说她殿中宫人,就是诸位嫔妃也都瞧出了端倪。

    一次绮素前来探访,将小公主抱在怀中,想起柳昭容似乎还不曾抱过这孩子,便笑着走近她问:“昭容不想抱抱小公主吗?”

    柳昭容摇头,看起来兴致缺缺。

    绮素微一思索,已明了柳昭容心思,柔声劝道:“昭容还年轻,以后自然还有机会,何苦和刚出生的孩子赌气?”

    柳昭容看了绮素一会儿,嘴唇冷淡地一勾:“贤妃已有二子,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立于绮素身后的绿荷变了脸色,即使不提贤妃在宫中的地位,此言也太过失礼了。

    绮素却并不生气,微笑着哄怀中婴孩。等女婴睡着了,她将孩子交给乳母,才对柳昭容道:“男也好,女也好,总归是自己的骨血。为人父母,岂有不疼爱孩子的?”

    “贤妃莫非在指责妾母不为母?”

    “自然不是,”绮素的态度依旧温和,“只是觉得为人父母,疼爱子女乃是天性。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孩子将来会给昭容带来福气也说不定。”

    柳昭容沉默不语,但神色间明显地不以为然。

    绮素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柳昭容在宫中树敌甚多,太妃和宋遥又都怀疑她有夺嫡之意,此时生女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柳昭容入宫以来一帆风顺,怕是已瞧不清自己的景况了。绮素并不愿柳昭容就此失势,可她与柳氏却算不上盟友,说话不能不谨慎些,只能点到为止,否则风声走漏,反倒会牵连自己。

    回到淑香殿,绮素在门口就听见了里面长寿和莲生奴的呼喝之声。绮素只道他们又在打架,不由得头疼,这两个孩子真是没有一天消停。她疾步向内走去,却见两个孩子并没打架,而是并排立在屋子中间,口中呼号,手里竹刀生风,竟有了两分武者的架势了。

    “莲生奴,手再高一点。”座上一人一边饮着蔗浆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却不是皇帝是谁?

    绮素不由得好笑,原来父子三人又在指点“武艺”了。她上前见了礼,才笑着道:“至尊要过来也不让人说一声,妾若知道至尊要来,便会在殿中恭候圣驾了。”

    皇帝放下蔗浆笑道:“今天事情完得早,就顺道过来了。”

    两个孩子见母亲回来,都放下刀过来行礼。绮素见两人满头是汗,便吩咐绿荷带他们下去洗脸更衣,两个孩子望向皇帝,皇帝点头:“去吧。”

    长寿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先跑了出去,莲生奴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跑,绿荷拾起竹刀,急急忙忙地追在他俩身后。

    待屋内安静下来,皇帝笑着向绮素伸出手:“听他们说你去昭容那儿了?”

    绮素被皇帝的手牵引着在他身前坐下,微笑道:“是呢。眼看着小公主越长越漂亮,将来不知会如何可人呢!”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朕瞧你经常往那边跑,倒是比她亲生母亲还要上心。”

    绮素听这意思,似乎皇帝对柳昭容有些不满。她不想节外生枝,遂又笑问:“小公主也快两个月了,名字和封号也该早点定下来才是。”

    皇帝点头:“封号已经有了,名字我也想了几个,正好,你来参详参详,哪一个合适?”

    绮素笑着取来了笔墨,又替皇帝铺了纸。皇帝提笔列了几个名字,拿与她看。绮素看了后笑道:“名字倒都不差,不过妾以为还嫌普通了些。至尊既视小公主为掌珠,总要有个极好的名字才配得起她。”

    皇帝抚须笑道:“说得这样容易,你倒是想一个出来。”

    绮素也笑着回答:“那妾就斗胆想一个了。”她凝神想了一阵,从案上另取了一笔,在白纸上提了两字,双手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却是“瑶光”二字。绮素语含羞涩:“妾读书不多,只记得少年时读的汉赋里有一句‘上飞闼而远眺,正睹瑶光与玉绳。’妾觉得瑶光二字好听又气派,正适合小公主的身份。若是这名字不对,至尊可别笑话妾。”

    皇帝沉吟道:“《淮南子》载,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他在案上一拍:“这气派也配得起我的女儿。”

    很快皇帝就正式给小公主赐名“瑶光”,封兰陵公主。宫人都道,皇帝对这公主果然是青眼有加,处处都显得与众不同。

    柳昭容听到这名字时却是一愣,待听到这名字乃是贤妃的主意,更是皱起了眉头,向皇帝道:“瑶光乃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岂有用作女子之名的道理?贤妃为我女儿取如此之名,不知是何用心?”

    皇帝怫然不悦:“贤妃也是好意,她读的书不及你多,不知道出典也是有的。瑶光本有祥瑞之意,朕也觉得这名字有气象,没什么不好。”他斜眼看着柳昭容:“上次你不是说女孩名字没什么要紧,让朕做主吗?这会儿赐了名,你倒又不满意了?”

    柳昭容咬唇,片刻后才悻悻地道:“无论如何,她也是妾的女儿,难道连取个名字妾也不能过问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柳昭容:“这时你又记起她是你女儿了?她出生至今,你可曾抱过她一次?可曾仔细看过她一眼?朕倒觉得,贤妃对她事事上心,比你更像她的母亲。”

    生女以后,柳昭容对绮素本就有芥蒂,听了这话她一时没忍住,冷笑道:“妾何敢比贤妃?”

    皇帝听她语气不对,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若是平日,柳昭容绝不会在明知皇帝不悦的情况下还要逆他龙鳞,可此时她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竟完全顾不得了,讥讽之语一时冲口而出:“哀孝王的遗孀若不是本事了得,又怎能得陛下厚爱?”

    啪的一声,皇帝反手一掌,狠狠地掴在了柳昭容的脸上。

    皇帝这一掌用劲不小,柳昭容没有提防,被这一掌打得跌坐在地。柳昭容被这一掌打蒙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皇帝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忙用手捂住了脸。皇帝对后宫的嫔妃一向有礼,从无粗暴的举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动怒。

    “朕对你的确太过纵容了!”皇帝冷冷地宣布了对她的处罚,“从今天起,你降为美人,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什么叫作妇德。”

    皇帝一边册封了幼女兰陵公主,宠爱非常;一边却又将其生母从昭容贬为美人,罚她闭于殿中思过,这一热一冷的态度不免让宫中议论纷纷。

    柳昭容与皇帝争执时并未遣退宫人,故而好事者很快就打听出了来龙去脉,传了开去。这日谢才人、邓才人还有孙才人闲来无事,便聚在园中的阴凉角落里消夏闲聊。

    “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谢才人先开了口,慢悠悠地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乳酪樱桃。

    孙才人用团扇遮去了大半面容,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自然听说了。她嚣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可惜至尊说了,要她闭门思过,否则我还真想去看看她现在是副什么嘴脸呢。”邓才人吃吃地笑道。

    她们与柳美人同时入宫,却只有柳美人独得皇帝的欢心,而柳美人又是不知谦和为何物的人,三人对她早就满腹怨恨,尤其是当年挨过柳美人一掌的邓才人。此时见柳氏失势,三人自然是拍手称快。

    “三位才人真是好兴致。”三人说得正高兴,身后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三人吃了一惊,她们明明命宫人守在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怎么还会有人来惊扰?三人回头,却见绮素和绿荷站在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身后还有随侍的宫人,全都静默无声。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绮素听到了多少。到底谢才人机灵些,连忙接口道:“不知贤妃到此……”可当她接触到绮素沉静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就说不下去了,讷讷地住了口。

    绮素缓缓地扫过她们,并没有说话。

    谢才人向邓才人使了个眼色,邓才人赔笑问道:“贤妃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柳美人处。”绮素疏疏淡淡地回答,“希望我没有扰了三位雅兴。”

    三人互视一眼,孙才人道:“贤妃说哪里话?只是柳美人被令思过,怕是不好见人呢。”

    绮素向三人微微一笑:“柳美人初为人母,不见得知道怎么照顾兰陵公主,我不放心,所以过去看看。至尊总不至于恼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失陪了。”

    绿荷向身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上前引路,一行人悄然无声地走远了。

    等到绮素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三位才人都松了口气。

    “这位贤妃……”谢才人语含讥讽,“倒真是当得起一个贤字。”

    邓才人凑在她肩头,确定绮素走远了,才道:“她倒是一向老实厚道,那柳美人三番四次找茬,她不但忍了下来,还帮着照顾小公主。要是我,才不会这么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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