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怨 王 孙-《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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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长寿想着,就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从那处宫室返回淑香殿,太液池为途中必经之路。长寿经过时在池边折了根柳条,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宫人经过,看见长寿都屈膝行礼。长寿却仿佛没看见般,只顾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条。
“阿兄阿兄,它现在就能飞吗?”走过假山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在石山的另一端响起,“我什么时候能用它打猎?”
长寿听见这声音,认出这是他的三哥、越王李崇诫的声音。他转过假山,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康王李崇设也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幼年的鹞鹰。
“现在还不行,要大一点才能捕得到猎物。”康王淡淡地回答。
长寿还是第一次见到鹞鹰的雏鸟,他见猎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这鹞子能给我玩一会儿吗?”
康王和越王都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冒出来,都禁不住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长寿,康王与越王互视了一眼。康王转头看向长寿,嘴角微微上扬:“你吗?”
天色已晚,内宫各处开始掌灯。
一双素手在灯下抚摸着绣了忍冬和卷草纹的织锦襁褓。
绮素还记得当初她满心欢喜地绣这纹饰时,锦缎的颜色是何其鲜艳。十来年的光阴,已足以让这份鲜亮褪去,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她轻轻抬手,命人卷起垂帘,目视着跪在殿外的莲生奴。那孩子垂头跪着,一如既往地安静。绮素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垂目,看着织锦上的精致纹饰。
眼前的两个孩子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深爱着那个孩子,却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为了他将来能够平安。可即使那样,她也没能留住他。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现在的两个孩子大概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险恶之事。
“贤妃……”绿荷一边为她奉上酥酪,一边小声求情,“已经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经受不住……”
“让他起来吧。”绮素淡淡地说了一句。
绿荷听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了莲生奴。
莲生奴跪了这半天,膝盖上已经瘀青一片。他扶着绿荷,好一会儿才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迈步,便觉膝盖上一阵锥心的疼,脸都皱成了一团。
绿荷见状忙道:“别动,我去叫人来。”
莲生奴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绮素看见莲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托着他,将他牵引到自己身边。
“阿娘……”莲生奴轻唤,声音细弱得像头受伤的小兽。
绮素一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轻轻叹息道:“别怪阿娘罚得太重,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莲生奴羞愧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长寿把诗文交给绿荷后莲生奴才想到,他替长寿代写的诗篇已大大超出了长寿平日的水准,怕是要露馅。他本想叫住长寿,让他把诗文拿回来重写,可长寿却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听见。他若是去找绿荷,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母亲的反应。果然绮素一看便猜到了这些诗作是莲生奴的手笔,大怒之下让莲生奴跪在门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回去休息吧。”
莲生奴点头,方要转身,却瞥见了绮素面前的襁褓。那襁褓看上去颇为陈旧,上面的纹饰也很陌生,显然不是瑶光的东西。他一时好奇,便顿住了脚步。
绮素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只小心地将那襁褓叠起,准备收入箱内。
“阿娘,这是……”
绮素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像长寿,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要知道什么事,八成瞒不住。她将手放在莲生奴的肩上,语气缓慢而凄凉:“这是你们兄长的东西。”
莲生奴听到“你们”这两个字,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过别的孩子。
绮素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阿娘没能力保护他,所以失去了他。一个人无能,就无法保护自己至亲至爱。莲生奴,你明白吗?”
莲生奴无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亲对他们严厉的原因。他依靠在母亲怀中,忽然感到颈上一点温热,他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果然触到了她脸上的泪珠。他手一抹,为母亲擦去了眼泪。
“莲生奴,”绮素轻声说道,“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我们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头看绮素,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绮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又将他抱入了怀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觉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了树灯之前。两人一起转目,见是长寿站在了树灯之前。灯影跳动,明灭不定,长寿的表情也在那闪动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见到长寿,绮素的脸色陡然一沉,冷声斥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长寿踏前一步,仰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莲生奴看见长寿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长寿嘴角有一大块瘀青,身上衣服也被撕裂了。这模样虽然狼狈,但和长寿的表情比起来倒还是次要之事。长寿的表情阴沉,冷淡地看着他和绮素。在莲生奴的记忆里,还从未见兄长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转向绮素,却见母亲一脸恼怒,显然并没注意到长寿的神态,这份怒意在她看清长寿脸上的伤痕后达到了极致。
“又到哪里去撒野了?”绮素继续训斥长寿,“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现在还和人打架,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长寿转向莲生奴,抬起下巴问道:“是你说的?”
莲生奴看着长寿的表情,竟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绮素见状,严厉地说道:“你不用管谁说的。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
长寿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哀孝王的儿子吗?”
绮素愣住:“你说什么?”
虽然宫中皆知长寿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但皇帝显然不喜欢这个人,宫中人也都很知趣地不提。是以过继一事虽然内外皆知,却又莫名地成了宫中禁忌,所以长寿听到康王的话时十分震惊。
“别叫我阿兄,”康王轻笑着用手轻划过他的脸,“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该叫我阿兄。”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毫不掩饰眼中对长寿的轻蔑。他说的是过继之事,越王年幼,不懂他的意思,又一向不喜欢长寿,便指着长寿的鼻子骂了句野种。康王虽然知道来龙去脉,却并不想为长寿澄清。
长寿大怒,一拳就揍在了越王的眼眶上。越王惨叫一声,冲上来扑倒了长寿。兄弟俩打作一团,最后还是康王把兄弟二人分开的。
“若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这是康王带着越王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寿自然不信,立刻就要回来问绮素。可在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母亲对他一向比对莲生奴严厉,难道是因为他不是阿爷的儿子?不,不是这样的。他拼命地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却在脑中膨胀,越来越不可抑制。在看到母亲温柔地搂着莲生奴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母亲不喜欢他,所以才总是呵斥他;她喜欢的是莲生奴,一直都是……
他越想越是愤怒,对着母亲大喊道:“为什么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为什么只有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骂我是野种!”
莲生奴原本一直低着头,忽地听见啪的一响,急忙抬眼,见长寿用手捂着自己半边脸,呆呆地看着母亲。绮素指着长寿,气得浑身发抖,良久才挤出两个字:“出去!”
长寿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阿兄!”莲生奴想追出去。
“回来!”绮素厉声喝止住他。
莲生奴只得止步,眼睁睁地看长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绮素颓然坐倒,伏于案上,将脸埋在了锦绣之中。莲生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轻轻颤抖的肩上读出了她的情绪。他悄无声息地上前,默默地抱住了母亲。
“阿娘别哭,”莲生奴喃喃道,“阿兄会明白过来的,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灯影下,太后正盘膝坐于佛前,慢慢地捻动着佛珠。
“太后,该进药了。”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只有服过汤药才能得以安睡。染香这日也如常命人备好了汤药奉上。
“什么时候了?”太后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
“回太后,已经戌时了。”
太后点点头,接了汤药慢慢地喝着。
外面忽然响起喧哗之声。太后向染香看了一眼,染香也一脸愕然,向太后道:“奴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后点头,依旧服着自己的汤药。刚好一盏药喝完,染香也回来了。她一脸愕然地向太后禀报道:“小宁王来了。”
太后也是一愣:“这么晚?可有人跟着?”
染香摇头:“没有,只有宁王一个人。而且……”染香犹豫了一下道:“身上还带着伤。”
太后一听就急了:“还不快让他进来……”她的话音未落,长寿已一头撞了进来,扑倒在她怀中:“祖母!”
太后待长寿一向特别,她眯起昏花的老眼,关切地捧起长寿的脸细看,果然瞧见长寿一脸的伤痕,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急忙叫染香取伤药来,染香立刻去了。
太后这几年眼睛不大好,摸摸索索地把长寿的手抓在自己手心,一触之下便发觉长寿全身冰凉,便急忙又支使宫人去取衣服为他更换。宫人们进进出出,太后自己也没闲着,心疼地连声问道:“你和人打架了,还是受了谁欺负?疼得可厉害?你阿娘知不知道?”
太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母亲,长寿积压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了。
他激怒之下跑出淑香殿,被殿外的冷风一吹,便有些害怕,可他又不愿回去,最后想起了这位祖母,就跑了过来。
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对莲生奴倒还平常,长寿便觉得只有她不会偏心。果然,太后一见他的样子便不住地嘘寒问暖。她越是慈和,长寿就越觉得委屈,他瘪了瘪嘴,哇的一声伏在太后怀里大哭了起来。
太后见孙儿号啕大哭,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事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他,他们说,”长寿抽抽搭搭地对祖母哭诉道,“他们说我是野种。”
太后闻言极是气愤:“谁这么说你?不像话!祖母明日便找你阿爷去,让他狠狠地罚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康王还有越王,”长寿呜咽着说道,“他们说我不是阿爷的儿子,是哀孝王的儿子。阿娘也是只喜欢莲生奴,不喜欢我……”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太后耳边滚过,她浑身一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长寿的手。
长寿半天没有得到祖母的回应,抬头哭道:“祖母……”
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她将手放在长寿的头上,缓缓说道:“你不是野种,你阿娘也没有偏心。”
长寿哭道:“她就是偏心!就是!她只骂我,从来不骂莲生奴。她就是不喜欢我!”
“她训斥你,是因为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太后苦笑道,“她不会不喜欢你的。”
长寿听见这话,止住了哭声,仰头道:“我不信!她整天就知道骂我。”
太后摸着他的头,轻叹道:“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
长寿在脸上抹两把,擦去了眼泪:“真的?”
太后的手缓缓下移,握住长寿的手轻轻摩挲,叹息着说道:“你阿娘为了保护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她不会不爱你的。长寿,别错怪了你阿娘。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误解她,唯独你不能。”
长寿眨巴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太后移开了目光,盯着室中的烛火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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