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琐 窗 寒-《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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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皇帝。
灯台倒地,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瑶光好奇地盯着屋里两个衣衫不整的大人,澄澈的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长寿的唇边浮着一丝冷笑,目光在太子、顾美人和皇帝之间游移。
李崇讯和顾美人都只穿了一层贴身的衣服,战战兢兢地匍匐于地。皇帝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两个人。
“长寿,”许久以后,皇帝干涩地开口道,“带瑶光出去。”
长寿应了一声,拉起瑶光干脆地走了出去。等两个孩子出去了,皇帝才冷淡地吩咐两人:“穿上衣服。”
他背过身,李崇讯和顾美人慌张地将衣衫套到身上。皇帝纹丝不动,直到那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完全停止了,他才重新转过身。穿上衣服的李崇讯和顾美人已再度低伏于地,颤抖不已。
“带下去。”皇帝平静地吩咐身边的内官。
顾美人绝望地低泣了一声,顺从地起身欲随内官而去,李崇讯却仍伏在地上不动。
“太子?”皇帝玩味地低语一句,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太子竟敢违抗他的命令。
李崇讯抬头,面色苍白地说道:“这件事是臣的错,与顾美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请……陛下明察……”他惧于天威,语音微微发颤,却还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顾美人闻声浑身一震,胸中一阵激荡。她十分清楚李崇讯的性子,他并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可这个一向温和怯懦的男人在皇帝的威势之下却仍然出言维护自己。挚爱如此,自己尚有何求?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李崇讯身边跪下,哭着道:“不,不是殿下的错,是妾先勾引的殿下,至尊要罚就罚我吧!”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当太子和顾美人胆战心惊地偷瞄皇帝的脸色时,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良久,皇帝抬手,缓缓击掌。太子与顾美人越发惊恐,不知皇帝是何意思。皇帝击掌数下,才慢慢开口道:“好,很好……”他语气平静,但话中的阴森冷峻让跪于地上的两人自五脏六腑都生出了一股冷彻的寒意:“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李崇讯与顾美人被带了出去,分别囚禁。李崇讯走出来时,长寿和瑶光正等在外面,瑶光年纪尚幼,还不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正高高兴兴地与长寿玩闹,小拳头像擂鼓一样往长寿的身上招呼着。长寿举臂,心不在焉地挡下妹妹的攻击。看见太子,长寿的面色一僵,手臂不自觉地垂下来。瑶光不解兄长为何如此,只道是进攻良机,小拳头打得越发密集。
长寿对瑶光的攻击浑然不觉,他全身僵硬,脸色泛白,却并不回避与李崇讯的对视。李崇讯注视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弟弟,见他扬着下巴,倔强地看着自己,自己倒先气短了,很快移开了目光。事到如今,再追问长寿是刻意还是碰巧,已经毫无意义了。
太子与顾美人私通一事,很快传遍了宫闱。
消息传入少阳院内,太子妃手一抖,盏内蔗浆泼洒。水迹漫延,濡湿了殿内的猩红毡毯,留下了一片黯淡的水迹。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雅谦和的太子竟会大胆到与皇帝的嫔妃私通,并且被皇帝亲自撞破。听说两人被抓住时几乎是一丝不挂,其情其景,简直不堪入目。
“太子妃,怎么办?”心腹侍女低声问道。
怎么办?太子妃心下茫然。入宫以来,她循规蹈矩,从不曾遭逢如此变故,不由得乱了方寸。出了这样的事,她理该怨恨太子,但他到底还是自己的夫婿,怨恨归怨恨,最终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可是……她真能救得了太子吗?
太子妃勉力镇定下来,不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纠葛,轻声吩咐道:“去请康王。”
事出突然,纵然叔嫂单独见面不合礼制,她也顾不得了。宫中内里,她势单力孤,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太子的同胞兄弟了。佛陀保佑,但愿康王能想出法子!太子妃在心里默默祷告着。
侍女立即出外传令,很快便有内官赶赴康王的府邸。康王却并不在府中。他的消息灵通,太子出事后,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实情,直奔宋府与宋遥商议对策。
宋遥不愧执政多年,太子宣淫宫闱乃是足以撼动朝野的大事,他竟能处变不惊,拢着袖子镇定地听康王说完了经过。可即使老辣如宋遥,得知来龙去脉以后也禁不住锁紧了眉头。
“太子危难,请宋公相助。”康王也知事情棘手,说完后立刻诚恳地相求。
宋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思索了半晌,缓缓摇头道:“难,太难。”
“宋公!”康王略微变调,“某也知此事不易,才来相求宋公,请务必救我阿兄。”
“康王,不是某不愿相助,”宋遥严肃地说道,“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攻讦太子,某必力保太子,绝无二话。可这件事是太子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陛下原本就对太子的才具心存疑虑,只是太子未有过错,才不曾提出易储。太子这些年可说是毫无建树,唯有德行广受称颂,方能得以留居储位。如今他连唯一的立身之本也没有了,大王以为他会有什么结局?”
宋遥的话,康王不是没有想过。李崇讯的储君之位本就不稳,出了这样的事,他失爱于皇帝已是必然,若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再以此攻讦,他的太子之位绝难保住。宋遥既然料到了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再出手相助太子,否则引得皇帝迁怒,岂不是引火烧身?
想到此处,康王便毫不犹豫地起身:“我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宋公了,告辞。”
宋遥可以明哲保身,他身为兄弟的却不可以袖手旁观,纵然明知无望,他还是得为兄长四下奔走。
“大王要去哪里?”
“我想再去其他相公的宅邸,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康王拱手,旋即转身。
“大王别白费力气了。”宋遥摇头,“陛下这次动怒非同小可,谁敢去讨这没趣?”
康王苦笑,他何尝不知这是徒劳之举?他沉默片刻后道:“多谢相公提醒,只是太子乃是我至亲,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某也要试上一试。”
宋遥叹息了一声:“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康王止步,回身道:“愿闻其详。”
宋遥起身,走到康王身前一尺之距,缓缓说道:“太子若被废,皇子中便以大王居长,将来大有可为。大王此时更应自惜羽毛,置身事外方是明智之举。”
“置身事外?”康王勃然变色,“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正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某才如此建议。”宋遥正色道,“若太子果真被废,陛下择立大王为储,废太子的将来尚有保障;若大王因为太子奔走而被陛下迁怒,以致储位落于他人之手,届时废太子又有何人可以仰仗?”
“这……”康王一时语塞,便有些迟疑。他自然知道宋遥所指为何。
康王一犹豫,宋遥便知他心思有些活动,便趁热打铁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大王三思。”
“可是……”康王仍然摇摆不定。
宋遥抬手,一边请他重新入座,一边又道:“平心而论,大王之才并不输于太子,杀伐决断更胜太子十倍。若太子被废,大王继位便名正言顺。所以……一切只看大王有没有问鼎天下之志了。”
康王眉心一跳:“宋公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康王神色变幻,显然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是为兄弟情义营救兄长,还是放弃兄长图谋大业?
宋遥说得没错,若自己将来为君,尚可善待一母同胞的兄长;若是换作其他人,比如贤妃的儿子继位,他兄弟二人的命途根本难以预料。自己现在放弃太子固然会让太子受苦,但若自己将来继位,完全可以补偿于他。那么……何不放手一搏?
宋遥见康王的神色渐渐兴奋,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不由得暗暗点头,动心就好。如今太子失势已成必然,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余下四子,二子为贤妃所出,自己绝不可能与之合作;三子越王的母亲出自寒门且不必说,听说越王性子暴躁,才具平庸,显然难当大任。这样一来,他的选择便只剩下了康王。好在康王的才具虽比不上当年的皇帝,但到底不蠢,稍加调教,做个守成之君应该不是问题。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激起康王的进取之心。只要他有意,自己就有办法扶持他登上大位。
宋遥的心里虽然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耐性甚好地坐于一旁等着康王做出决定。幸而他的等待并不漫长,很快康王便神色坚定地向宋遥一揖,沉静地问道:“若孤志在天下,宋公可愿相助?”
宋遥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向他还礼:“某自当倾力相助。”
派去请康王的内官迟迟不回,太子妃等得心焦,便接二连三地派出使者去察看究竟,返回的使者都说康王不在府中。
最后去的使者运气稍好,远远地瞧见了康王的车驾。使者大喜,赶紧迎上前去。车内却空无一人。他四下询问,却听从人说康王在宋府酒醉,因此宋令公留了康王夜宿其府,命车驾先行返回康王府,明日再去接人。使者只得回宫入禀太子妃。
太子妃得讯,有些疑心,一面令使者去宋府相请,一面又遣人去请太妃。使者很快返回,说宋府仆从告知,康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怕是无法入宫;去请太妃的宫人也回报说太妃卧病,恐怕这几日都无法和太子妃见面。
太子妃听着禀报,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悲凉。康王和太妃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宫中事态瞒不过他们,他们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消息。既知太子身陷囹圄,需要援手,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而不见,只说明了一个可能——他们已经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有些绝望,太妃和康王与他们夫妇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尚且靠不住,她还能指望谁?
“太子妃……”侍女怯怯地问,“要不……再派人去请一次康王?”
“不必了。”太子妃抬手制止了她,闭目片刻后,她静静地吩咐道,“替我更衣。我们……去淑香殿……”
太子妃在侍女帮助下卸去身上的钗环,换上素衣,散发赤足,跪于淑香殿前的石阶之下。淑香殿很快就有人发觉,匆匆赶去告知了绿荷。太子妃身份贵重,绿荷不敢自作主张,亲自去请示绮素。
绮素正面色铁青地坐在榻上,长寿跪在她面前,貌似恭敬地听训。绮素听闻太子之事后大为震惊,一见长寿便疾言厉色地训斥,并罚他跪在殿中反省。长寿虽不敢与母亲争辩,但神色委屈,显然并不服气。绮素见之愈怒,言辞也越发严厉。
母子正僵持之际,绿荷忽然入内,绮素不由得皱眉:“何事?”
绿荷在她耳边低语数声,绮素的眉头蹙得更紧。长寿竖着耳朵,依稀听见了“太子妃”的字样,不以为然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住口!”绮素喝道,“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长寿闭了嘴。
绮素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去见太子妃。她很快起身同绿荷出去,只留下了长寿一个人在殿中罚跪。
母亲走后,长寿长叹了一声。康王仗着同母兄是太子,一向霸道嚣张。他扳倒太子,康王就再不能欺负他们母子了。他明明是为母亲出了口恶气,怎么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好在罚跪是常事,他虽然委屈,倒还不怎么难受。
窗外几声轻响,长寿闻声一喜,他膝行到窗边,果然看见莲生奴的半个脑袋露了出来。
“莲生奴,”长寿小声欢呼道,“你是来给我送吃的吗?”
每次长寿被罚,莲生奴都会偷偷给他送点吃的东西,这几乎已成了兄弟俩的默契。不过这次莲生奴面色沉重,对着兄长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长寿见他表情古怪,不免有些关心。
“阿兄,”莲生奴压低了嗓子道,“你为何不事先同我或母亲商量?你这次真的闯祸了。”
长寿一愣:“什么意思?”
“现在太子威信扫地,阿爷很有可能会易储……”莲生奴道。
“没错,”长寿干脆地说道,“这样康王就再也不能仗势欺人了!”
“阿兄,你错了!”莲生奴肃然说道,“若太子被废,我们才有大麻烦。储位空缺,你以为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长寿一愣,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只要能让太子和康王倒台,谁是太子他并不关心。
莲生奴幽幽说道:“是康王。”
“不可能!”长寿惊呼了一声,“阿爷恼了太子,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兄弟掌权?”
莲生奴不禁苦笑:“阿兄,太子是太子,康王是康王,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体。阿爷也不会因太子迁怒康王,他不是那种人。除去太子,我们几兄弟便以康王为长,且我听说他和宋令公走得很近。宋令公的分量,阿兄总该知道。他若是向阿爷进言,阿爷很可能会听从他的建议,立康王为储。”
长寿一听,急了起来:“你说的是真话?”
莲生奴叹息一声:“阿兄,我又何必要骗你?阿娘不是抓不到太子的错处,只因太子性情宽厚,她才再三容让。太子温和,不易与我们起冲突,有他在,咱们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若换了是康王,很快就不会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长寿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气愤地一拳捶在地上,想不到自己自作聪明,倒弄巧成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阿娘会想办法保太子……”莲生奴才说了一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他只得中止谈话,匆匆地离开。
长寿有一肚子话想问莲生奴,却被突然打断,有些悻悻地朝门口看去,却见母亲扶着太子妃进来了。太子妃身着素衣,一头青丝散乱地披于身后,脸上不施粉黛,露出了苍白的面色。长寿只见过平日里光鲜美丽的太子妃,怎么也想不到才一日光景,她竟已如此憔悴。
有了莲生奴的分析,再看到自己造成的后果,长寿终于羞愧了,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子妃却全然没瞧见长寿,她紧紧地攫着绮素的手:“贤妃……”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绮素柔声数落着,“跪在外面,倘若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太子妃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已。可她此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自绮素手中挣脱,拜伏于地:“请贤妃帮我……”
绮素婉言劝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太子妃一动不动,仍伏于地上哀求道:“请贤妃救救太子。”
绮素轻叹一声,将手置于太子妃的肩上:“太子妃的来意我早已猜到,起来说话吧。”
太子妃怯怯地抬首,见绮素目光温和,这才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绮素面有不忍,尊贵如太子妃,竟落到如此田地。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与太子妃,太子妃低声谢了一声,接过丝帕拭泪。
见太子妃平静了下来,绮素才道:“我没想到太子妃还肯为太子奔走。”
太子妃沉默片刻,惨然一笑:“太子如此荒唐,我自然有怨。可我们终究是做了数年夫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
绮素动容,良久乃道:“难得太子妃重情义。”停了停,她才又说道:“看在你的分儿上,我便向陛下求个情吧。”
太子妃深深下拜:“谢贤妃。”
“只是至尊性子强硬,成不成的谁也说不准。”
“贤妃肯为太子求情,妾已感激不尽。无论结果如何,妾都会记得贤妃的这份恩情。”太子妃唏嘘不已。只因一向亲近的太妃和康王不肯出面,她病急乱投医才来求贤妃,不料贤妃与她虽无多少来往,却一口答应了帮忙,可见这世间人情冷暖,变幻无常。
“我这便去会宁殿求见陛下,太子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太子妃点头,绮素叫来宫女送她回少阳院。之后,她也稍作收拾,准备去会宁殿面见皇帝。临出门前,她看了跪在殿中的长寿一眼,轻叹了一声道:“罢了,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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