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玉 京 秋-《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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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使走后,宋遥和康王的心情皆有些复杂,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某在北府的那位门生颇为机警,”迟疑了一阵后宋遥开口道,“倘若成事,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康王点头,慢慢说道:“若是成了……”

    宋遥闭目片刻,深深吸气之后才缓声说道:“我们要面对的就是陛下了。”

    楚王毕竟是皇帝一直属意的人,他们矫诏杀死了楚王,皇帝必然震怒。皇帝或许会因为没有其他人承继帝位而不会对康王下手,但并不代表着皇帝不会有所迁怒。而康王多年来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想到将来的局面时仍不免一阵惴惴。

    大约是看出了康王的不安,宋遥的心里虽也五味杂陈,却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成事以后才是真正的较量。这两日请大王养精蓄锐,迎接将来的变局。”

    康王回答:“我明白。”

    “鄱阳王那边……”宋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也需要一道相同的诏旨。”

    康王对此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准备好另一份诏旨后,两人都再无心再谈,简短地告别后便各自回去,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险恶。

    正如宋遥所料,他派往北府的那位门生极为干练,很快便传回了消息,可这消息却没能让宋遥和康王高兴——赐死的命令并未得到执行。诏旨被送到了都督府,却不见了楚王人影。那位门生在都督府的从人们支吾时果断地下令搜查全府,最终只找到了一叠预先留下的公文。门生心知不妙,经过拷问都督府下人,得知楚王已离开了数日,于是立刻火速报与宋遥。

    宋遥接报,急与康王商议。康王本已焦躁不安,闻得消息更是如雷轰顶,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宋遥铁青着脸:“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那现在怎么办?”

    宋遥踱了两步,忽地狠狠一拍桌子:“楚王知道我们要对付他,他这个时候离开北府,只能回京。他打的必是陛下的主意,咱们得抢在他入京以前把京中的局面控制住,等他来了,就可以瓮中捉鳖。”

    “那我们要做的是……”康王的声音微微发抖。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入宫。”

    “这是……”虽然已有所准备,康王还是被宋遥如此急切的提议吓了一跳。

    “楚王不是寻常之辈,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咱们现在的优势是陛下近在咫尺,唯今之计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若陛下亲自下诏,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发落了楚王,事情尚可挽回!”

    康王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事不宜迟,今日就行动。”

    两人议定后便分头行动,调动兵马入宫。还不到傍晚,西京的街巷上便有为数不少的人马出没。这些人马无一例外地打着龙武军和羽林军的旗号,并且都往皇宫的方向会集。西京在皇帝的治下向来安宁,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调兵。百姓们很快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寻常,纷纷躲避。素来繁华的街巷在几个时辰内便寂静了下来,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宋遥和康王已无法顾及城内百姓的想法,二人仓促调兵,发现应召的兵马虽不足以控制全城,但攻入皇宫应已足够。两人当机立断,迅速带兵驰向皇宫。

    北门当值的守将正是任全忠。他见二人领着兵马气势汹汹地向皇城奔来,似乎颇为惊慌,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一面让人高声询问他二人意欲何为。

    宋遥与康王对视了一眼,最后由宋遥出列,向任全忠道:“某与康王有要事求见陛下。因事出紧急,还望将军通融。”

    任全忠迟疑了一会儿,才让人传话:“令公、康王入宫无妨,可这么多兵卫,总不能都尽数带进来吧?”

    宋遥刚要说话,却被康王一扯袖子,他在宋遥耳边低声说道:“稳住他就好。我们随侍的人里有好手,我们进了城门便制住他,然后开门放兵马入内。”

    宋遥略一思索,觉得可行,便点出数十好手,令他们入城后直取任全忠,夺取北门。任全忠见二人将大部分兵马留在了城外,似乎放了心,也没再刁难他们,爽快地下令开城。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宋遥与康王不禁暗自心喜。两人刚入门内,任全忠便下令关门。

    见他如此小心,宋遥与康王相视一眼,皆不动声色。康王见城门已合上,便要低声下令让他们拿下任全忠,却听宋遥低声说道:“大王,情形好像不对。”

    康王抬头,见宋遥手指微颤地指着城楼。他循着宋遥所指举目望去,见城楼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弓箭手。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全是锐利的箭矢,拉开的弓弦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他们。

    宋遥的心提到嗓子眼,却还勉加镇定,高声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城楼上寂寂无声。宋遥再度出声,依旧是无人回应。直到他再三询问,才听见城楼上有人笑了一声,随即一个略显喑哑的少年嗓音喊道:“宋公别来无恙?”

    听闻此声,宋遥与康王皆是一震,齐齐向城楼望去。城楼上依旧不见任全忠的身影,却有两个穿着甲胄的少年。那两人一般的身高,在城楼上并肩而立,正是楚王与宁王两兄弟。

    一时间,宋遥心内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却仍故作镇定,高声斥问:“楚王受命坐镇北府,何以未奉诏令,竟然擅自回京?且禁中布兵,是何居心?”

    城楼上的长寿先沉不住气了,他向皇城外一指,冷哼道:“你带这些兵又是什么居心?贼喊捉贼,你还有理了?”

    莲生奴抬手,阻止了长寿说下去。他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某承认某居心不良,不过我很想听听宋公对这件东西做何解释。”

    他抬手亮出一物,宋遥一见此物即面色大变。康王见宋遥神色,也凝神细看,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从形状来看,莲生奴手上正是那道赐死的诏令。此物怎会到了楚王手上?这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长寿却管不了许多。他见宋遥露出惊骇之色,不待莲生奴说话,便先自冷笑了一声,疾言厉色地斥他:“宋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诏意欲杀害皇室贵胄!你这贼子犯上作乱,还有脸质问我们?哼,等会儿我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

    “你……”宋遥指向莲生奴的手越来越抖,“原来是你们的圈套。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设好了局……”

    “不错。”莲生奴扬了扬手中之物,遥遥地向他一笑,“那些财物是我让人送入赵国公府中的;也是我授意卫国公上疏分辩,解了兵权,让你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宋公的那位门生,则将这道诏令送到了我的手上。有这道伪诏在手,还有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离府回京,为的是勤王平叛,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你……”宋遥气得全身发抖,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生自负聪明,不想最后竟棋差一着,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相较于宋遥的气急败坏,莲生奴显得意态闲适。他合拢双手,彬彬有礼地向宋遥一揖:“宋公,承让了。”

    他身旁的长寿早已拉开了弓弦,莲生奴的这句话就像是给他的信号。弓弦慢慢绷紧,随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康王。康王见势不妙,早已暗自防备。听见锐箭破空之声,他迅速抽刀,砍断了飞来之箭。他知自己已处于下风,也不犹豫,立即转身欲驰往内宫求援。

    长寿见他想逃,忙收弓挥手。城楼上万箭齐发,如雨而落,康王背心中箭,从马上跌落,随即被城楼两边拥出的兵马一拥而上,亡于乱刀之下。

    宋遥臂上、腿上皆中了箭,却没伤及要害。他被任全忠等人拖下马,缚于地上。莲生奴并不移步,仅立在城楼上冷眼旁观。直到宋遥就擒后,他才向长寿微一点头。长寿会意,缓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拔刀。宋遥抬头,第一次失却了沉稳,满脸恐惧地盯着长寿。他想要开口,却连最简单的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了含糊的嘶嘶声。

    长寿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前,翻转刀刃,扬手一挥。银光闪过,一代权臣的人头飞出,滚落于尘土之中。

    康王进入北门之前曾向左右暗示,他与宋遥会设法打开城门。是以二人入内后,门内传来厮杀声时他们都不以为意。然而杀声渐止,却始终不见城门开启,有人便察觉不对,鼓噪起来。

    “吵什么!”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门外兵将听这声音陌生,都是一愣。接着只见城楼上令旗一挥,弓箭手纷纷转向,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城外。

    众军哗然,不知皇城内发生了何事。接着只见两个穿甲胄的少年出现,其中一个向外探了一下头,然后向城下抛出两物。东西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是两颗头颅。两颗头表情狰狞,又是从高处落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几位兵将上前仔细辨认,才惊觉那竟是康王与宋遥的人头。

    众军大惊,一阵骚动。有人意欲退却,有人却高声怒骂,呼吁攻入城门,为宋遥、康王复仇。

    “列位!”城楼上的另一名少年徐徐说道,“宋遥、康王意图不轨,现已伏诛。诸位军将乃是国朝柱石,受其蒙蔽,寡人今日只诛首恶,无意累及无辜。只要列位放弃抵抗,各自散去,寡人保证将来绝不追究。”

    少年说得很慢,又务求吐字清晰,兵将们在他平和的语调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吃不准是不是应该马上缴械投降。

    “你是谁?凭什么保证?”终于有人出列向城楼喊话。

    “大胆!”任全忠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厉声呵斥道,“楚王身份尊贵,岂容尔等放肆?”

    城楼上的楚王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转回头,依旧平和地说道:“凭什么保证?凭寡人受封楚王,凭寡人奉命执掌北府,凭寡人手上的数十万边军。”他俯视着城下,用不高却掷地有声的语气说道:“寡人当然有资格保证。”

    “少废话!边军远在千里之外,咱们围攻城门,一起冲进去,他又能奈何?”军将中有人乃是康王、宋遥的心腹,此时趁机嚷了起来。

    能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响应康王与宋遥的号召,其中自然有不少对康王与宋遥效忠之人,闻言也都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城下群情激愤,城楼上的莲生奴却丝毫不见慌乱,向任全忠点了点头。任全忠会意,转身走开。不多时,城上狼烟升起,直达云霄。

    莲生奴见到狼烟,方又转向城下,淡然说道:“寡人能奈何?寡人现在就告诉你,寡人能奈何!”

    狼烟升起片刻后,便见临近皇城的各坊街巷烟尘滚滚,耳中尽是马蹄的声响,似乎正有不少人马向皇城拥来。

    城下众将瞠目结舌,这烟尘、蹄声表明,这是一支不小的兵马。这楚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马带进京城的?

    不多时,便见苏仁及苏仪各带兵马出现。皇城前的空间有限,是以看不出二人到底带了多少人马,但远处持续不断的尘烟,表明他们有足够的兵马将城下众将尽数拿下。

    “如何?”城楼上的莲生奴不疾不徐地问道,“列位是否还想一试?”

    城下兵将总算明白了这楚王是个厉害角色,不禁个个色变。

    莲生奴看出了他们的慌乱,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放下武器,寡人既往不咎。”

    众人沉默,终于有两三人带头扔掉了手中刀剑。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顺畅了许多,刀剑纷纷落地。众将屈膝,向楚王表示臣服。

    这期间长寿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莲生奴身边。直到苏仁和苏仪带兵将城下的兵马分割开来,确定再无威胁以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我可真怕会露馅。”

    莲生奴却仍然很平静,似乎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首恶已诛,他们本已军心涣散,只要略略施压,必然会屈服。”

    长寿笑着向城下一努嘴:“要是他们知道两位舅舅带的人马还不到千人,其他全是京中及附近城县的刑囚,那些烟尘全是那些刑囚用扫把扫出来虚张声势的,不知道会不会吐血?”

    莲生奴向兄长微微一笑:“兵不厌诈。”

    长寿回以一笑。两兄弟在城上见苏仁和苏仪已控制住了局面,长寿才又说道:“阿娘一定还在等消息。”

    提到母亲,莲生奴的表情才稍显凝重。良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向内宫走去。

    长寿如今已有些摸不透弟弟的心思,见莲生奴如此反应,不免有些担忧,便紧跟在他身后,同往母亲居所。一路上只见内宫寂静肃穆一如往日,似乎浑不知北门刚经历了一场剧变。

    淑香殿里也依旧平静,甚至还有宫人在洒扫,只有正神色不定地徘徊于殿前的绿荷才显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来。绿荷原本神情焦虑,见到兄弟俩平安归来,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向身旁的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宫人便急匆匆地入内禀报,绿荷这才向着两兄弟迎了上来。

    莲生奴和长寿也看见了她,莲生奴向她点了点头。绿荷方要说话,却见莲生奴突兀地止步向殿前望去。绿荷意识到了什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绮素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绮素的装扮、衣衫一如平日般简素,想必她一直在等着消息,才会出现得这样快。她此时神情平淡,并不能让人辨出情绪。她见兄弟俩在殿前的石阶处止步,并无迎上来的意思,也不以为忤,只缓缓地步下玉阶。

    一步,又一步,正是在宫中浸润多年才会有的优雅步态。她以这样的仪态走到了两个儿子的面前,静待着他们开口。

    莲生奴慢慢抬手卸下头上的盔甲,以少年人不常有的沉稳语气说道:“宋遥、康王皆已伏诛,乱党已尽数降服。”

    绮素向兄弟二人点了下头,轻声问道:“此事至尊可已知晓?”

    莲生奴身子略僵,随即摇头:“尚未遣人禀报。”

    绮素嘴角微微上扬:“那便由我去吧。”

    她向绿荷示意引路。莲生奴踏前一步,似欲开口,却被长寿按住了肩:“这件事我们插不了手,由他们去吧。”

    莲生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路径的尽头。

    绮素在内官引导下来到了会宁殿。皇帝病中常由她侍疾,是以会宁殿的宫人皆不以为意,通禀以后便请她入内。

    绮素走向皇帝所在的内室,正逢宫人向皇帝呈进汤药。皇帝恰巧刚接了药盏,忽见绮素来此,遂向她一笑,不经意地问道:“适才外面似有喧哗,可是出了什么事?”

    绮素微笑着,以一贯的柔顺语气说道:“康王、宋遥意图进攻北门,事败被诛。”

    皇帝本欲饮药,闻言将药盏停在了口边,似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绮素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道:“康王矫诏,欲赐死诸王、逼至尊禅位,可惜阴谋败露,已被莲生奴和长寿诛杀。”

    皇帝手一抖,手中的药盏落地,将地上的红毯染出一片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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