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诉 衷 情-《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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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吗?原本你有机会成为这座城的主人。”李承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语气微带遗憾。

    绮素收回目光,对丈夫微微一笑:“一点也不可惜,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城池。”

    李承沛伸手,在绮素的鼻子上轻轻一刮:“有你在,我才不管什么城池。”

    夫妻俩又默默地对视片刻,李承沛才说:“走吧。”

    绮素点头,坐回车内。帘幕在行进中时有起伏,让她能从空隙中窥见丈夫骑在马上的身影。李承沛也许说不上伟岸,但也矫捷灵敏,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绮素忍不住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她总是愿意跟着他的。

    永州虽然远离西京繁华,然而山明水秀,自有一番奇趣。对李承沛而言,这里反是个更为自在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徜徉山水,他和绮素踏遍了永州的每一寸土地,于钴鉧潭畔饮酒,在西山林中烹茶……

    闲适日久,西京的一切反倒遥远起来,都城仿佛成了传说中存在的地方,往往隔上好几月才会有些新消息从人们口中传出:丘立行奉诏再次出兵,俘获牛羊逾万;北狄大可汗请尚公主,天子借此索要了北狄大批良马;太子上疏,天下大治,仓禀充实,请给复一年……每每有京城的消息,李承沛都会怅惘上一阵。所幸他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惆怅一会儿便会抛诸脑后,绮素也渐渐地放宽了心。

    时光如清溪一般流逝,转眼之间,平恩王夫妇就在永州生活了五年,不知不觉便到了显德二十一年的夏天。

    永州暑热正盛。绮素用丝帕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伏在案上习字。忽闻外面廊上一阵喧哗,她便知是李承沛回来了。她搁笔走上回廊,果然看见了丈夫头戴竹笠、手提钓竿的身影。

    李承沛穿着短衣、挽了裤子、打着赤脚,乍一看直如民间渔人,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在暑气中被蒸得通红。

    一见到绮素,他眼睛一亮:“素素,快拿冰来,热死我了。”

    府中自有藏冰,但绮素怕他忽冷忽热伤了胃,最后还是端了茶来。李承沛一口吞下茶汤,方觉体内蒸腾的热气散了一些。他举袖欲拭额上的汗水,却瞧见妻子的神色,便讪讪地笑着放下了。

    绮素从铜盆内绞了丝帕,上前替他拭汗,又呈上干爽的袍衫让他换上。待一切打点妥当,李承沛赤足坐在廊上,吃着解暑的瓜果,绮素则拿着团扇为他扇风,又不时地替他擦拭手中的汁水。

    “今天去小石潭,一条鱼也没钓着。”李承沛一边吃瓜一边正经地说道,“王妃娘子,晚上没有鱼吃了。”

    绮素一笑,每次李承沛开她玩笑时,就爱这么唤她。

    “不过我猜你也没指望着靠我吃上饭吧?”李承沛笑道。

    绮素举扇,轻轻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李承沛瞥见绮素案上的习字,摇头晃脑道:“王妃娘子今日又写了什么好字,速速呈上,寡人要品评。”

    绮素轻推了他一把,转身却又真的将字拿来让他观看。

    李承沛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不住地拖长了声音称赞:“好,好,妙字,妙字!”

    “敢问大王,此字妙在何处?”绮素促狭地问。

    “妙在……”李承沛凑近了绮素耳边,“妙在鬼画桃符,寡人完全看不懂。”

    绮素想笑,又觉两人靠得太近,刚想抽身而去,却被李承沛一把揽住:“素素,咱们再要个孩子吧。”

    绮素眼神一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们便有了个女儿,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没能养大。夫妻俩都很伤心,至今还是膝下孤寂。

    李承沛见她眼圈泛红,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夭折的孩子,连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咱们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承沛赶忙转移了话题:“今年永州似乎特别地热呢。”

    绮素附和道:“是,孙娘子上次说近来许多百姓中暑,冰价也比以往提高了不少。”

    她口中的孙娘子乃是永州刺史张启泰之妻。皇帝虽不满李承沛干涉官员考课,却并未更改当年考课的结果。张启泰在那之后官运颇佳,于显德十五年末调任永州刺史。

    这件事是平恩王夫妇到永州才知道的。李承沛对张启泰有恩,皇帝把儿子安排到永州这里,回护之意甚是明显。绮素暗暗感激皇帝,倒是李承沛压根就忘了张启泰这个人,直到妻子再三提醒,才想起了当年旧事。

    李承沛听绮素这样说,大起同情之心,想了想问道:“咱们府里还有多少藏冰?”

    “去年扩充了府里的冰窖,今冬藏冰颇丰,倒还有一大半没用。”

    “既如此,就把富余之冰拿出来散发给百姓吧。”李承沛道,“府里若还有余钱,便买些解暑的药一并散发。”

    绮素暗暗盘算了下府中用度,便首肯了丈夫的提议。夫妻俩正在闲话,府里仆从呈上了刺史张启泰的拜帖。

    绮素忙命人将张启泰请入府内,又替李承沛重新整理了衣饰,才与他一同出迎。

    张启泰素知平恩王府不甚在意虚礼,见王妃随同平恩王出来也不以为意,趋前几步便向平恩王夫妇见礼。

    张启泰四十出头,微微发福,但容貌还算周正。他为官清正,在永州颇有官声。李承沛曾为太子,身份颇为敏感,张启泰却并不忌讳与他交往,绮素对他也甚有好感。主宾入座,寒暄两句后,张启泰便说起了正事:“近来京中传闻,圣躬违和。”

    绮素和李承沛对望一眼,李承沛道:“可要紧吗?”

    张启泰摇头:“尚不知详情。不过从前年起,陛下常受风疾之苦,听说太子数月前还曾向陛下举荐了方士炼药。”

    “方士?”李承沛皱眉,“阿爷从来不信的。”

    “可这次陛下却服用了方士所炼之药。”

    平恩王夫妇再次对视,若不是病势沉重,皇帝岂会一改初衷?

    父子连心,李承沛拍案道:“不行,我得马上回京!”

    张启泰道:“大王切莫心急。诸王就居封地,无旨不得擅离。某料想,大王与陛下乃父子至亲,若病势果真沉重,岂有不召大王回京之理?京都遥远,消息不便,此时陛下已有起色也说不定。”

    李承沛听了慢慢平静了下来,点头道:“有道理。”

    张启泰此行不过是来告知此事,让他们夫妇有所准备。他既有公务在身,也不便久留,不多时即起身告辞。送别时,张启泰乘李承沛不注意时向绮素道:“王妃切不可让大王向陛下请求回京。”

    绮素一怔,没有立即说话。

    “莫说陛下不会召大王回京,”张启泰继续道,“即使真有意旨,最好也能想办法推托。”

    绮素颔首:“多谢刺史提点。”

    张启泰连称不敢,随后上马而去。

    入夜后宅邸内便安静了下来,仅余了些许蝉鸣之声。庭院内漆黑一片,只偶见数点荧光一闪而过。

    李承沛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黑沉沉的庭园。

    绮素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还在担心陛下的病情?”

    “祖父去世,我不能回京相送;如今阿爷病了,我还是不能见他……”李承沛叹气,“素素,我是不是很不孝?”

    太上皇于三年前过世,庙号武宗。太上皇去世时,李承沛曾请求回都奔丧,但并未得到皇帝的准许。

    绮素像抱婴孩一样抱着丈夫,柔声说道:“这不是大王的错。”

    “五年了,素素,”李承沛从绮素怀中抬头,“你想西京吗?”

    绮素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最后困惑地说:“不知道。”

    李承沛笑了,说:“我也是。”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想那座城,可是我想里面的人。想阿翁,想阿爷阿母。素素,你想他们吗?”

    绮素想起伴在皇后身边的七年岁月。香气萦绕的殿阁内,皇后慈蔼安详地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字,教她读诗。绮素心中一痛,皇后那么疼爱子女,这五年不知她是在怎样的思念中度过的。还有她的生母苏引。十岁以后,她便再没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一直寄居舅家,一定很孤单吧……

    “素素,你怎么哭了?”李承沛以指在她脸上一沾,掠去那几点湿润。

    绮素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流下了两行清泪,连忙拭去。她掩饰道:“没什么,刚才进了沙子。”

    即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皇后也极少遣人来永州问讯。绮素能体察到皇后的用心,此时此刻,越少人注意到永州,他们才越有平安的可能。她冷静下来,不能再勾起丈夫对西京的思念了。

    从那日起,她对京中的一切闭口不提,但每日多了一件必做的事:在佛前默默祈祝皇帝身体安泰。

    她在永州居住已久,久到西京宫内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张启泰那天的提醒犹如一声棒喝,让她惊醒了过来。

    李承沛是平恩王,也是被废的太子。若皇帝逝去,新君会以什么态度来对李承沛这个曾经的太子还未可知。虽然现在的太子一向以德行出众而受人称颂,但绮素总觉得看不透他。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绮素就觉得他的心思在层层包裹之中,谁也无法触及。

    当然,她从未在人前说起过对晋王的感觉,仅有一次例外。

    那是杜氏在内文学馆讲学完毕,单独留她品茗之时。京中茶风不盛,但杜氏长于江南,又笃信佛教,故有饮茶的习惯。釜中水微沸之时,杜氏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我观宫中内人对晋王多有爱慕,何以小娘子却从不提起?”

    绮素对杜氏向来敬重,便诚实回答道:“晋王处事体贴,待人亲切,恰如温文君子。然宫师曾言‘无癖者不可交’,我以为晋王即是如此。处处周到,未免让人觉得圆滑太过。”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直到她随李承沛来永州之前,杜氏才托人传话给她:“王妃通达透彻,妾已无可教之事,唯愿日后善自珍重。”

    可是势单力薄,又如何珍重?世间之事,能从人愿的又有几桩?即便绮素日日诚心祷告,却依然没能让上天对皇帝多加庇佑。不久后,京中消息再度传来:皇帝已于显德二十一年八月初五崩于东内清思殿。

    太子在群臣再三劝进后嗣位为君。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皇后即被尊为太后,太子妃崔氏则被册立为后,崔氏之父崔明礼由门下侍中改任中书令。

    国朝之制,中书掌军国政事、草拟诏敕;而门下出纳帝命,有封驳之权,两省皆为枢要之司。两省长官分别为中书令、侍中,各置两员。侍中号为左相,中书令人称右相,从名位上来说侍中为尊,然近代以来,论实权,却是以中书令为首。

    崔明礼任侍中多年,门下众官多为其旧部,并不敢轻易驳他。崔明礼本为皇后之父,又职掌机要,外加新君特意让他为政事堂秉笔,可谓是风光无限。一时间凡中书省所出诏令,皆畅行无阻。

    次年正月,新帝下诏,改元“光耀”。

    新帝刚刚继位,事务繁忙,对宗室似乎无暇顾及。除却平恩王为避皇帝讳,将名字中的“承”字改为“元”字,京中与永州再无片语相通。

    绮素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西京已经淡忘了他们夫妇?可她这侥幸的希望却在数月后张启泰再度来访时被打破了。

    时值光耀元年三月,永州万物回春,百花繁盛。张启泰凝重的面色却与园中的春景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张刺史?”绮素顾不得见礼,急急忙忙地发问,“可是京中来了消息?”

    张启泰点头,肃然回道:“某接到陛下诏令,回都接任京兆尹一职。”

    绮素和李元沛面面相觑,皆未说话。国朝之例,刺史四考即迁。张启泰在永州任职之期已超过年限,转迁是顺理成章之事。京兆尹为从三品,职掌京师,地位不亚于台省要官,向选精强者出任。张启泰在永州政绩斐然,出任此职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李元沛勉强一笑:“某早说过张兄大才,必不会限于如今的官位。张兄升迁,我夫妇自当备宴,以作烧尾之贺。”

    张启泰听着李元沛的恭贺之语,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年李元沛在小考之时为他说话,他虽未露出什么情绪,却一直铭记在心。先帝将废太子安置在他州内,他也很能体察先帝的用心,一直对李元沛颇多照顾。几年观察下来,他看出李元沛的心地纯良,便有了真心结交的意思。

    任职京兆固然是高升,但张启泰有些吃不准:这究竟是正常的调动,还是新君另有打算?他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疑虑告诉眼前这对小夫妻。

    “刺史一走,我们夫妻……”绮素不由得红了眼圈。

    虽然她未曾讲明,张启泰却懂得她的意思。这位王妃见事明晰,实为平恩王所不及。李元沛或许还未想到,但她应该已经明了自己的顾虑。

    “王妃不必为某忧虑,”略微沉吟后,张启泰缓缓开口,“正如大王所说,此次乃是升迁。而且……京里的消息说,新君有意准许大王返京。将来大王与王妃回都,某还可与大王、王妃相叙别情。”

    绮素有些茫然地看向张启泰,觉得他这时提起这话未免奇怪。他上次来时还让他们不要回京,为何这时却又突然改了口风?

    张启泰又加了一句:“回京后,某自当去拜会苏侍中。”

    绮素眼珠一转,茅塞顿开:先帝在时,永州天高皇帝远,只要此地刺史不刻意留难,他们夫妻的日子不会难过;如今新君即位,情势便复杂了许多。张启泰这一走,无异于釜底抽薪。若新帝有心对付李元沛,只要派个和李元沛无甚交情又懂得看皇帝眼色的人,他们便可万劫不复。

    这种情况下,若皇帝当真准许李元沛回京,倒不如顺水推舟。至少在皇帝眼皮底下待着,皇帝会对他们更放心些。他们要打听消息、找人说话求情也容易些。且新君看来颇重名声,想来总不至明目张胆地残害手足。只要他们回京后安分守己,不让皇帝抓到把柄,反而比在永州更加安全。

    何况李元沛在东宫多年,大臣中仍有一些是当年东宫的辅臣;绮素又从母亲苏引的信中得知,舅舅苏牧两年前在太子举荐下升任门下侍中,两位表兄也俱在朝中为官。若京中真有所变故,也并不缺少能替他们奔走之人。

    绮素明白了张启泰的弦外之音,向他敛衽为礼。张启泰辞不敢受她的礼,绮素却仍坚持拜谢:“谢使君指点,来日必报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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