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芳 心 苦-《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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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手上的念珠一滞:“怎么回事?”

    绮素膝行数步:“常山王府中私藏甲兵被搜了出来,现在已被收押。”

    念珠发出几声轻响,显示出太后心里的波动。她定了定神,向绮素道:“你别慌,坐下来慢慢说。”

    这一路上,绮素已大致理清了头绪。从李元沛的神情看,常山王私藏甲兵之事他分明早就知情!莫说他早已知情,就算他是真的不知,皇帝要借机给他安个罪名也绝非难事。

    她起身坐到太后命人搬来的软榻上,然后急切地说道:“私藏兵甲与谋逆无异,常山王遭殃是一定的。再则近来宗室中对陛下心怀不满的人不在少数,陛下若欲借此案牵连大批宗室也易如反掌。大王回京后,与常山王过从甚密,恐怕……恐怕难脱干系……”

    “不必说了。”太后已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将念珠拨得哗哗作响,好一会儿才痛心道:“好糊涂的孩子!”

    “如今除了太后,恐怕没有人可以救他……”绮素重新伏倒在地,语气中已带有哭音。

    太后扶起绮素,安抚道:“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可如此。”她让绮素入内室休息,然后转向染香道:“你找人看看皇帝是不是还在议事,如果没有,请他过来说话。”

    染香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宫人禀报说皇帝来了。

    绮素遵太后之意,隐于屏风之后。回京之后她虽见过几次皇帝,却都是在节庆大典与众命妇参拜之时,近距离打量皇帝还是头一次。

    几年不见,李承涣已脱去了少年青涩,如今的他身量修长,俊秀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沉稳,举手投足皆是人君的威仪。见礼之后,他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太后身后的屏风,只那么淡淡的一瞥,却让绮素心里一阵狂跳,疑心他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

    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

    皇帝微微低头:“请母亲指教。”

    太后捻动着佛珠,好一会儿才说话:“听说常山王这两天犯了案,本来这些事我不当过问,不过常山王毕竟是皇族宗室,与他人不同,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恭敬地回道:“母亲垂询,儿子本应知无不言。不过儿子至今也不清楚其中因由,只知从常山王府邸中搜出了不少兵甲。事关皇族,儿子不敢大意,已命宋遥主理此案。今日是他承值,想必此刻他还在宫中,母亲不妨亲自召见他询问详情。”

    “这……恐怕不太妥当。”听说要见外臣,太后便有些迟疑道。

    “儿子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母亲常伴先帝,明理睿智自不必说。儿子当政不久,经验尚浅,若有疏失之处,还望母亲多加训导。”皇帝微笑道。

    太后略想了一想,颔首道:“也好,就召他来吧。”

    皇帝命人传召宋遥,不多时便见宋遥匆匆赶来。皇帝陪同太后坐于帘后,与宋遥相晤。

    “宋相公,”太后缓缓开口,“论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应干涉政务,然常山王为太宗皇帝之后,事关皇族体面,老妇不得不过问一二,还请见谅。”

    宋遥连称不敢,复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供状呈上:“此乃常山王口供,请太后过目。”

    宫官接过状子,呈与太后。太后接了供状,只看得几行便眉心一跳,厉声喝道:“宋遥!”

    “臣在。”

    “污蔑皇族乃是大不敬,供状上所说可有凭证?”

    “有!”宋遥响亮地回道,“常山王府内所藏兵甲二百具可为物证;王府仆从、在场兵卫皆为人证。”

    “那么宁王……”太后声音发颤,“供状上说宁王为其同谋……”

    “禀太后,常山王骄奢淫逸、生活靡费,其俸禄、食邑恐不足以支持他的企图,臣以为此事必有同谋。”

    太后拍案:“即便如此,你何以确定宁王就是同谋?”

    宋遥抬头,直视帘后,大声回道:“此乃常山王亲口承认,永义王、乐安王也皆指认常山王与宁王等人常私下议论,欲行不轨。臣知宁王为太后爱子,然证据确凿,实无可抵赖!”

    “大胆!”不待太后开口,皇帝已起身怒斥,“宋遥,你怎敢对太后出言不逊?”

    宋遥见皇帝发怒,忙伏身于地,口里却仍高声抗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受命审理此案,唯有奉国法才不负陛下、不负天下百姓!”

    皇帝抄起身旁盛了酪浆的金盏摔到宋遥脚边,怒喝一声:“滚出去!”

    宋遥知道这是皇帝的信号,便不再申辩,再拜而退。

    太后坐在榻上,颓然地看着宋遥退去。皇帝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扶着她的手轻唤:“母亲。”

    “你们……要怎么处置他?”太后无力地问道。

    皇帝低头片刻,迟疑着道:“儿子会尽力保全他的性命。”

    太后闭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许久后,她才又开口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事毫不知情……”

    皇帝点头:“儿子明白。听闻王妃精通佛法,母亲不如将她接入宫中,请她代母亲为先帝祈福。”

    太后知道这已是皇帝最宽宏的安排。李元沛犯的是谋逆大罪,她不可能指望皇帝给李元沛更多的宽恕。她疲倦地摆了摆手,让皇帝回去了。

    皇帝似也不愿久留,很干脆地别了太后。皇帝一走,绮素便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伏在太后身前哭泣不止:“太后!母亲!”

    太后扶起她,两人执手相对,皆泪流不止,最后只有抱头痛哭。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泪眼蒙昽中,绮素听见太后在不住地念叨,“他怎么能这么傻?”

    “母亲,”绮素颤声问,“大王会怎么样?”

    太后摇头,泪如雨下:“别问我,我不知道。皇帝能留他性命,已经……”说到这里,她更觉惨痛,捶胸顿足道:“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先帝去了,也好过今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这条路!”

    绮素听着太后一会儿哭儿子,一会儿哭先帝,反倒没有了之前的悲恸,只是默默垂泪。她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难受,就像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她进京时一样,一样的痛彻心肺,一样的惶然无措——母亲留不住父亲的生命,她难道也要重复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当年虽也凄惨,却并不用担心她们母女的性命,而她……绮素的手轻轻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期盼已久的孩子。除了李元沛,这孩子就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可这孩子还未出生就成了罪臣之子。她不敢想象这孩子出生以后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或者……这孩子又何尝有未来?

    光耀二年元月末,常山王一案经过审理,终于有了定论。

    皇帝下诏:常山王李义兴意图谋反,其罪当诛。念其为太宗之后,赐其自尽以全皇族体面。参与谋逆的宗室也多遭贬斥:宁王李元沛废为庶人,徙黔州;侍中苏牧被罢去宰相之位,外贬为道州司马。

    苏牧被贬后心灰意冷,三年后在道州离世。所幸其二子苏仁、苏仪在军中得丘立行保荐,大军又出征在即,两人并未受父亲牵连,算是逃过了一劫。

    与李元沛颇有来往的张启泰虽未涉案,但都中人人皆知他与宁王有交情。张启泰迫于物议,上表辞去了京兆尹一职。皇帝准其所奏,然又爱惜张启泰的才干,在他卸任之后又任命他为相州刺史。四年后,皇帝召张启泰回京,重新授予京兆尹一职。这已是后话。

    光耀二年二月初二,李元沛在兵卫押解下前往黔州。

    此时已是初春,冰雪消融,灞上杨柳新发,春草初绿。然而在离人眼里,灞陵原上展露的勃勃春色也似含着无尽悲苦。

    原上有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最终停在了灞陵亭边。马车上下来一名穿着时新宫装的女子,向押解的兵卫出示了皇帝手诏。为首的将官看过后,便命人领出李元沛,让他入亭,其他人则退出数丈,好让车内之人可与李元沛安心叙话。

    宫装女子转向车内,不多时搀扶着一名身着素色衫裙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容貌尚算秀丽,全身干净整洁却不着一饰,素面无妆的面容稍显几分憔悴,高至腋下的宽大襦裙已掩不住她隆起的腹部。那宫装女子将她扶进亭内,低声说道:“时间不多,娘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素衣女子点头,转向李元沛,双目泛起一层泪光。

    这女子正是绮素。那日进宫,太后唯恐她受到牵连,一直令她留居在自己的殿阁。直至皇帝流放了李元沛,太后才恳求皇帝,让染香陪同绮素至西京城外与李元沛一别。

    李元沛身着布衣,胡子多日未修,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茬,加上神情委顿,倒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绮素出现以后,他便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走到身前,他才哑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绮素强忍泪水,轻轻道:“我来送你。”

    李元沛已知妻子被太后留在宫内,不必随自己一道流放黔州。他有些别扭地转开目光,断断续续地道:“你现在……不宜奔波……这样……对孩子……不好……”

    “你若顾惜孩子,就不该如此行事。”绮素到底没能忍住,一边说着,面上划过了两行清泪。

    李元沛回过头,抬手欲为妻子拭泪,却最终止在了半空。良久,他才苦笑着问:“素素,你怪我吗?”

    绮素没有回答,只用手捂着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一定觉得我太傻,”李元沛凝望着原野,“可是素素,阿爷从来不信方士,为什么要服食丹药?阿母那么疼爱我们,为何回京以后却连面也不许我们常见?”

    “你觉得是因为陛下?”绮素渐渐有些了悟。

    李元沛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我做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他们。阿爷当年正是因为有了我,才下定决心逼宫的……我想,我也应该为我的孩子谋一个将来……”

    李元沛出生于昭武二十八年,正是先帝发动政变的那一年。

    绮素无言。先帝之所以能逼父亲退位,在于他监国多年,已有了自己的羽翼;今上一直不让李元沛接触军政,李元沛身边又尽是常山王这样的庸才,他的谋划注定不可能成功。可是此时,她已经不想再指责丈夫什么了。

    “我知道你们都让我忍耐,我不是不能忍,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绮素的腹部,“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像我们一样,一生谨小慎微,在忍耐中度过。不,这不该是我的孩子。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可惜功亏一篑,若再给我点时间……”

    绮素摇头:“他不会给你时间。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等着你入局了?”

    从张启泰调任西京开始,皇帝就在一步步引导着李元沛走入罗网。刺客一案,与其说是凑巧,不如说是有人刻意安排。可惜她直到最近才想通其中关节,否则她早些与丈夫分析清楚,或许如今的结果便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李元沛苦笑,“我不但不如他,甚至连你也不如……我到底还是辜负了阿翁,他生前总让我以大局为重,我却想着有一日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绮素黯然。作为皇帝嫡子出生的丈夫,自幼张扬无忌,又岂会是忍辱负重之人?永州天高皇帝远,他尚可以自处,一旦回京,昔日的太子如今南面为臣,时时要向庶兄叩拜,他怎能忍得了这样的刺激?丈夫的才具也许不可和皇帝同日而语,但他身上毕竟流着皇族的血脉,他与皇帝有着一样的傲骨,哪怕孤注一掷,他也会冒险而行。

    李元沛的手轻轻抚着绮素的肚子,轻柔地问:“你说这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绮素摇头,表示不知。

    “我希望是个女儿,”李元沛微笑,“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女儿。”

    李元沛越是平静,绮素就越难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李元沛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失态,慌忙抱紧了她:“别哭,素素,别哭!”

    “带我走,带我走!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别丢下我!”绮素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素素,我不能。那里不是永州,我不想你再跟着我受苦了。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元沛柔声道,“好好生下他,等他出生以后,把他交给阿母。你还年轻,还有更好的可能,别毁了自己……”

    “不!”绮素哭道,“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可能?”

    李元沛眼圈微微泛红,却仍然微笑着安抚她:“素素,你真是个傻女人。”

    绮素抱紧了丈夫,抽泣不已。

    李元沛看着灞原,细嫩的柳条在初春的柔风中轻轻摆动,他忽然柔声道:“素素,我都要走了,你也不为我折一枝杨柳?”

    绮素勉强止住哭声,一步一摇地走到亭外,折下一根柳条。她回到李元沛身边,抽噎着将柳条仔仔细细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元沛看着手腕上的柳条,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容:“你说人为什么总要做傻事呢?以为折柳相送,就能把那个人留住。”他拉起绮素的手,在她指尖上轻轻一吻:“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留在永州,和你冒足一辈子的傻气。可惜……素素……忘了我吧……”

    他松开绮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囚车。

    李元沛就这样走了。

    染香扶着绮素站在亭中,眼睁睁地看着囚车走远。绮素忽然挣脱了染香,向囚车前进的方向奔出几步。染香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怕她有闪失,急忙上前相扶。两人一路追着囚车,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元沛的身影。

    绮素脚一软,终于坐倒在地。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落进了尘埃之中。

    “娘子,回去吧!”染香婉转相劝,“娘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是的,孩子!除了这孩子,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绮素绝望地想着,咬牙扶着染香站了起来。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囚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留下古道旁飘摆不停的春草。柳絮翻飞,古木依依,在绵软的微风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西京已经抹去了李元沛的一切痕迹,而李元沛也再没有回到这座都城。

    光耀三年四月,庶人李元沛在黔州病逝,年仅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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