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感 皇 恩-《玉阶辞》


    第(2/3)页

    “既是拜师,就得显出诚意来,不可强迫于他。妾想,还是先问问他的意愿为好。”

    “你的话也有道理,”皇帝反握着她的手,“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找机会去次程府,探探他的口风。正好你也可以去见见琴女,我听说程家也要添丁了。”

    “当真?”绮素面露喜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妾就先谢过至尊了。”

    “你和我客气什么!”皇帝含笑看了一眼莲生奴,“孩子还小,有的是时间筹划。你还是少操些心,把身子休养好才是正经。”

    绮素点头。皇帝见她闭了眼,守了一会儿,觉得她已睡着,才吩咐莲生奴的乳母好好照看,起身出去。可绮素其实并没有入睡,莲生奴出生后,她需要考虑的事就多了起来。

    她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太单薄,皇帝若表现得重视莲生奴,只怕朝臣又有话说,而这次她已不可能再以过继的方式保得这孩子平安。他们母子要想逃脱朝臣攻讦,至少得有一位宰相是自己人。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最有可能站在她这边的人是程谨。

    自从琴女被赐给程谨后,程谨就没再为难过她,不过他也从未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支持。她困居深宫,拉拢的举动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所以只能打两个孩子的主意。让两个孩子拜程谨为师,一是希望他能看在师生之谊上多维护这两个孩子,二是拜师之后或许她能得和程谨打交道的机会。

    绮素默默地想好日后要怎么去见程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确定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光耀十二年九月初九,程府满园菊花盛放,遍地金黄。

    数日前皇帝已遣内官告知,他欲在重阳这日与贤妃驾幸程谨府第,赏菊饮酒,共度佳节。皇帝驾临宰臣府第并非没有先例,皇帝即位十二年,几乎每年都会前往宋遥的府邸。只是程谨在宰臣之中资历最轻,在府中接驾还是头一遭,程府因此格外忙碌。李氏和琴女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府中奴仆奔走如流,只恨身上没生出一双翅膀。

    为了便于赏菊,酒宴被设于庭园之内。琴女正领着人张设锦屏,却见程谨在一旁向她招手。琴女大奇,走过去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程谨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可别过于劳累。”

    琴女扑哧一笑,手指在他额上一点:“哪里就那么容易累着?你真是个呆子。”

    程谨讪讪地搔头,赔笑道:“是是是,我是呆子。”

    设好锦屏,琴女扶着程谨的手四下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了,琴女才拍了拍手,笑着道:“说起来,我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贤妃了。”她伸手比了一比,“我出宫时,长寿才这么一点点大,现在他应该长得很高了吧?”

    “你就这么记挂着贤妃?”

    “贤妃那么好的人,我又跟了她那么久,记挂不是应该的?”琴女斜着眼看程谨,“就那位宋令公每次来都要说她的坏话,也不知哪来的深仇大恨。”

    “宋兄自然有他的考虑。”

    “你和他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总想着欺负一个女人,也不害臊。”琴女每次说起宋遥,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青天在上,我可没欺负过女人。”

    “你……”琴女刚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泄了气,“算了,我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我出宫前贤妃说了,不许我跟你吹枕边风。”琴女闷闷地说道,“她说程相公自有判断,用不着我来添乱。”

    程谨不禁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来就是!”琴女白了他一眼,“今天贤妃会来,你自己瞧瞧她是什么样的人。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判断一个人的品性,这也太不公平了。”

    琴女说完就甩开程谨的手,自己大步回屋了。程谨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得不承认琴女的话有些道理。他与贤妃从未曾谋面,往往都是通过宋遥或琴女之口了解,而这两个人的说辞却全然相反。今天倒真是个好机会,他倒要看看这位贤妃究竟是宋遥口中野心勃勃的女人,还是琴女眼里的温柔女子。

    皇帝与贤妃的车驾在日暮之前抵达了程谨的府邸。程谨早已率众仆候于门外,家眷则在门内相迎。车驾进入府内,众人上前行过大礼,皇帝才步出辇车,态度和蔼地让众人起身。

    程谨起身后迅速抬眼,见皇帝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柔和清秀的妇人,心知她必是贤妃无疑了。

    虽是皇帝宫妃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贤妃的打扮却并不华贵。除了为应景而簪在鬓边的一束茱萸,她并未佩戴任何饰物;她的长相也非绝色,却和琴女隐约类似,让人觉得温和可亲。

    她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极是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转个不停。皇帝与程谨寒暄的时候,他似乎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伸手拽着皇帝的衣摆轻声叫道:“阿爷,抱。”

    绮素低头,对那孩子道:“长寿,不得无礼。”

    她声音柔和婉转,听在耳里很是熨帖。程谨微笑道:“原来这就是小宁王。”

    绮素微微低头,神色间甚是抱歉:“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片刻离不得人。不过他一向喜欢琴女,我想今日让他们见见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张带了他来,还请程相公不要见怪。”

    程谨低头,连道“不敢”。

    之后绮素没再和程谨说话,她的目光扫过府内众人,似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李氏身后的琴女身上。她上前与李氏见了礼,然后微笑道:“琴女在宫中时,我疏于管教,希望她没给娘子添太多的麻烦。”

    李氏连忙道:“琴女性子爽朗,阿郎与妾都很喜欢她。”李氏又转向琴女道:“你与贤妃很久未见,必有许多话要说,今天不必拘于俗礼,好好地陪伴贤妃就是。”

    琴女应了,这才上前和绮素说话。见长寿嘟着嘴看着自己,琴女俯身,向长寿笑道:“宁王还记得奴婢吗?”

    长寿看了她一会儿,伸开双手:“抱!”

    绮素蹲下身,对长寿柔声说道:“琴姨现在怀着小娃娃,不能抱你。”

    “小娃娃?”长寿侧头想了想,“是小弟弟吗?”

    “也许是。”绮素微笑道,“长寿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要别人抱,要像阿爷一样做个男子汉,知道吗?”

    她轻言细语地说话,长寿倒是很能听进去,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我喜欢小弟弟,我不要琴姨抱。”

    程谨虽然多数时间在和皇帝交谈,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绮素。到目前为止,程谨觉得贤妃的行止都很有分寸,对皇帝及众人的态度也一直温柔体贴,并不像个城府极深、充满野心的人。程谨不禁疑惑:难道精明如宋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程谨探究的目光,绮素抬起头,向程谨的方向看来。两人目光相交,绮素微笑着向他低了一下头,态度极是恭谦。

    皇帝素来喜爱风雅,因此对程府的酒宴赞不绝口。饮过菊花酒,皇帝便和程谨谈起诗文来,说得高兴时,还会当场挥毫作上两首。绮素一边和琴女、李氏闲话,一边喂长寿吃东西。

    夜色渐深,已经接近起驾回宫的时刻。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想让贤妃的二子拜程谨为师之事。

    程谨一怔,回道:“臣才疏学浅,恐非佳选。误人子弟,臣难以心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抚须笑道:“卿这是说哪里话?卿学识之渊博,朝中无人可及,怎会误了两个孩子?”

    见程谨仍有推辞之意,皇帝便向绮素道:“还是你来说吧。”

    绮素点点头,向程谨道:“程相公也瞧见了,长寿长于深宫,周围都是妇人,对他又很溺爱,性子难免娇纵。莲生奴虽然还小,难保将来不会和长寿一般的脾性。皇子为恶,上可祸乱朝纲,下或殃及黎民,其害远甚常人。妾常为此忧虑,故有此议。妾不求两个孩子能成就济世之才,只愿他二人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素闻程相公为人刚直,岂不正是两个孩子应效法的楷模?愿相公多教这两个孩子为人处世之道,勿再推辞。”

    “这……”程谨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琴女,“事关皇子,臣请陛下容臣考虑几日。”

    皇帝听得他语气有所松动,推辞之意已不像刚才那么急切,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他和绮素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转了话题,说起了风月之事。

    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皇帝看见长寿在绮素怀中睡得东倒西歪,方才醒悟时辰已晚,忙命起驾。

    重阳酒宴,贤妃韩氏无疑给程谨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经过数日的仔细考虑,程谨答应为两位小皇子启蒙。莲生奴尚小,不能进学,长寿却从十月开始,每天有一个时辰要接受程谨的教导,学习读书写字。

    宋遥对程谨收贤妃二子为学生之事有些不满,觉得程谨此举过于轻率。他数次苦劝,程谨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只说传道授业,原是读书人的本分。再说若贤妃真有祸国之心,教导好她的两位皇子不是更为重要吗?这话竟说得宋遥没法反驳,最后拂袖而去。

    共事多年,程谨还是第一次和他有了这么大的分歧,宋遥回到自己宅邸时尚觉意气难平。他命人取了温酒来饮,却越喝越是烦躁,最后竟将酒盏摔了出去。他隐隐地预感到,程谨与他也许会走向不同的路。

    光耀十三年十一月冬,西京上空飘起了小雪。

    德妃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年入冬以后病势越发沉重,已有一个月不能起床。德妃卧病,她所出两位皇子纪王崇讯、康王崇设皆尽心侍疾。尤其是长子崇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母亲十数日,以宋遥为首的朝臣皆称赞纪王纯孝,有圣人遗风。

    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皇帝一直未立太子,众人私下都议论过,不知皇帝最终会以谁为嗣,现在宋令公如此盛赞纪王,看来已属意于他,这一来,宫中人看待纪王的目光便渐渐有了变化。

    纪王李崇讯对此却并无察觉。

    德妃虽出身名门,却不像贤妃那样既有皇帝眷顾,又有两个为官的表兄回护。母子三人之所以在宫中有立足之地,全赖德妃的周旋有度。所以对李崇讯兄弟二人而言,母亲才是他们最可靠的依仗。母亲病重之时,他们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外面的局势如何。

    纪王对宫人们的照料不太放心,只要是能做的事,他都亲力亲为。这日他亲自在药室将德妃的药煎好,放在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德妃房内。刚进屋,他便听见一个极悦耳的女声在和德妃说话。

    皇子们极少接触皇帝的妃嫔。然德妃卧病以来,宫妃们常来探病,不免会与侍疾的纪王碰面。纪王一直秉承礼仪,尽力回避。他低着头,捧着药走近母亲床前,两眼只盯着眼中的药盏,绝不往其他地方看。与德妃相谈的宫妃见了他,也早已起身,默默地退至一旁。两人交错的短短一瞬,纪王鼻端飘入一股淡淡的馨香,让他的步履微滞。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神色如常地将药盏置于德妃身前,柔声说道:“母亲,该进药了。”

    那位宫妃见状,向德妃微微屈膝道:“打扰许久,娘子也该倦了,妾告辞了。”

    德妃虚弱的声音飘了出来:“优莲,送顾美人。”

    顾美人即是之前的顾才人,于今年仲夏晋封为美人。十一年入宫的五位才人里,她是除了柳婕妤之外唯一晋位的人。只是连不过问后宫事的纪王也都知道,这位顾美人生性腼腆,皇帝对她的喜爱程度远不如柳婕妤。

    顾美人走到殿外,向优莲说道:“不必送了。”

    外面还飘着细碎的雪花,服侍顾美人的宫人已上前为她加了一件披风。一行人正要离去,却听身后有男声传来:“顾美人留步。”

    顾美人脚步一停,回过头来,却见是纪王李崇讯。她在殿中曾暗暗打量过纪王。纪王长得更像母亲德妃,容貌俊秀,举手投足总带着温柔之色,让人想起那于阗温润的美玉。此时见他在雪中款款地向自己走来,顾美人竟有些恍惚起来。纪王快步上前,向顾美人一揖。顾美人回过神来,连忙侧身避过,不敢受他的礼。

    两人见过礼,顾美人才低声问道:“纪王叫我,不知有何见教?”

    纪王搓着两手,似乎有些难为情:“适才为母亲进药时,闻见美人身上熏香之气。母亲不大喜欢熏香,病中对气味更为敏感,尤厌香料之味。所以崇讯冒昧请求美人,来探望母亲时是否可以……可以不用熏香?”

    顾美人听纪王吞吞吐吐地说着,才想起德妃房室内确实不曾熏香,不由得面红耳赤,懊恼自己过于粗心,竟不曾注意到这点。难怪每次德妃见她,都不愿与她多说话。她只道是德妃病中易倦,却没想到竟是自己身上散发的香味所致。

    纪王见顾美人一直没有说话,只道自己过于唐突,得罪了她,连忙作揖道:“是崇讯冒昧了,这原不是崇讯应该干涉的事,请美人恕罪。”

    “不不不,”顾美人连声道,“是我疏忽了。纪王事母至孝,妾很感动……妾父母早亡,不得侍奉,入宫以后连亲人亦难得一见。纪王得以侍奉在母亲身旁,实乃是福气。”

    纪王点头道:“身为宫妃,确有许多不便之处。某虽人微言轻,但某愿向父皇进言,在合适的时候让宫妃们出宫省亲。”

    顾美人喜不自禁,向纪王敛衽一礼:“果真如此,妾就谢过大王仁德了。”

    纪王连忙摆手,直道不敢。不经意间两人目光相交,皆是心里一震,各自尴尬地扭过头去。良久,纪王才讷讷地开口道:“美人若无事,某,某先回母亲殿中了。”

    顾美人红着脸应了一声,低了头不敢看他。

    纪王走后,顾美人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她刚要回身,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道:“美人因何独立雪中?”

    顾美人转头,却是绮素来看望德妃了。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勉强笑道:“妾只是看着雪景动人,就多看了一会儿。”

    绮素已走到她身前,温和地问她:“德妃今日可好些了?”

    顾美人摇头:“精神比前几天差多了。”

    她趁着和绮素说话的机会,留意了下绮素和随行宫人身上的味道,果然无一人熏香。她不由赧然,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未曾留意到德妃的喜好。

    绮素却不知顾美人的婉转心思,她低头半晌,叹了一声:“我入宫以来,与德妃最是交好。她这样子真是让人忧心。”

    顾美人道:“吉人自有天相。德妃素日事佛虔诚,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