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感 皇 恩-《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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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素默然地看了她一阵,轻轻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两人一时没了话说。过了好一会儿,顾美人才听绮素说道:“这几天寒气重,美人看完雪景,还是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顾美人应了声是,两人作别。
之后绮素直往德妃殿中。纪王知道她与德妃交好,便托她照料一会儿德妃,自己好去别殿更衣。绮素答应了,坐在床边陪着德妃。她仔细打量着德妃,果如顾美人所说,德妃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了。绮素却宽慰德妃道:“娘子今天看起来比前两天精神了些,想是好转了。”
德妃摆了摆手:“你不必哄我。我自己明白,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
虽是寒冬,德妃额上却不停地出着虚汗。绮素亲手绞了帕子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又叹息道:“娘子纵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位郎君着想,快些好起来才是。”
“天命如此,又能如何?”提及儿子,德妃也不免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绮素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不痛不痒的宽心话未必能安慰德妃。她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两位皇子都很懂事,娘子该高兴才是。”
德妃叹息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惜朝中并无强力后援,我总得替他们打点妥当才能安心……”
绮素默然,她当然理解德妃的心情。做母亲的,有谁不为自己的儿女操心?
德妃却是一直注意着绮素的反应,许久不闻绮素说话,德妃不得不开口道:“绮素……”
绮素一怔,她与德妃结交这么多年,德妃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德妃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叠握住了绮素的手:“你我相交多年,一向共同进退,从无芥蒂。甚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在,才继续说道:“甚至我们还联手除掉了沈氏。纵非至交,也总有几分情谊的吧?”
“当然。绮素以前受人排挤,全赖娘子回护方有今日。娘子的恩德,绮素从未忘记。”绮素恳切地说道。
听到绮素如此回答,德妃露出了欣慰之色:“听你这样说,我实在高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靠近了绮素:“那我的两个孩子……”
绮素的眉心一跳,惊疑不定地望着德妃,没有说话。
德妃死死地拽住绮素的手,似乎她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这里:“你可愿意替我照顾两个孩子?”
绮素默坐良久,才勉强一笑:“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娘子在纪王和康王心里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替代,绮素也不能。娘子还是别过于忧心,养好身体要紧。”
见绮素无意回应,德妃面有失望之色。她松开绮素的手躺了回去,没再说话。
绮素有些尴尬,便起身说道:“娘子且休养着,过几天我再来瞧娘子。”
德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幔,对绮素的话充耳不闻。绮素叹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绮素走后,优莲入内替德妃擦身,却被德妃挡开了。
“去请太妃。”德妃轻声对她说道。
优莲一愣,不知道德妃是否神志清醒。
德妃慢慢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清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道:“去请太妃,快!”
之后几日,绮素未再去德妃殿中,只遣人代为探问,又不时地送些珍稀的药材过去。但德妃的这次重病非同小可,已有人奏报了皇帝。他来淑香殿时也不免和绮素说起了德妃的病情。
德妃毕竟陪伴皇帝多年,皇帝说起来也颇为惆怅:“宫妃之中,属她伴驾的时间最长,又为我诞育了两位皇子。如今她病势沉重,我也颇觉难受。”
绮素点头道:“嫔妃之中以德妃与妾最为交好,这几天妾也很担忧。若德妃有个三长两短,纪王和康王不知会如何伤心……”
皇帝叹息了一回,说道:“朕昨天去瞧她时太妃也在,太妃也这样和朕说。她说德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崇讯和崇设那两个孩子。”
绮素苦笑:“做母亲的,谁能放得下自己的子女?”
“太妃劝我多体谅德妃的心情,远迩也多次在朕的面前称赞崇讯仁孝。”皇帝负手立于窗前,似乎有很多心事。
绮素扶着皇帝肩头,轻轻说道:“纪王事母至孝,确实当得起宋令公的称赞。”
“说起来,朕也该考虑立储的事了。太妃和远迩似乎都属意崇讯,只是朕觉得崇讯才具不足,又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并非上佳之选。”
“才干可以培养,性子也可以磨炼……”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皇帝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绮素从容回道:“国家之事,妾不大懂,若是说得不对,还请至尊见谅。”
皇帝握了她的手,缓和了语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立储一事,我始终还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想法?”
绮素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不是妾该过问的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向来很有分寸。没关系,但讲无妨。”
绮素沉吟了片刻后才道:“纪王年纪最长,即便不考虑德妃的缘故,也名正言顺。他在朝臣中本有呼声,宋令公又很器重他,妾想纪王必有些过人之处吧?”
皇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我得再想想。”
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因德妃之病,皇帝也兴味索然,早早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皇帝忽听耳边有人低声说话,便半闭着眼问道:“可是有急报?”
夜间会偶有急报呈送,皇帝执政多年早已习惯,故有此问。
绮素已经起身,闻言返回帐内,轻声回道:“德妃殿中来人,说德妃怕是不大好。妾想过去看看。”
皇帝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坐起来摘了胡套:“朕与你同去。”
绮素微微迟疑道:“至尊明日还有朝会……”
“不妨事。”皇帝断然说道。
绮素听他语气坚决,便亲自取了衣服与他穿上,然后她匆忙地挽了髻,草草地披衣随皇帝出门。
刚走到淑香殿外,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激得绮素一颤。
“冷吗?”皇帝回头,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向宫人道:“拿狐裘来。”
热气从皇帝的掌心传来,绮素有些慌乱:“德妃要紧,别为妾耽搁。”
“也不差这点时间,”皇帝的语气平静,“你若再病了,宫里更要乱套。”
绮素披好了狐裘,才和皇帝一起往德妃殿中赶去。到了德妃寝殿外,皇帝听见殿中隐隐地传来了哭声,便放开绮素,急步入内。绮素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
德妃身边的优莲先迎了上来,向两人行了礼。
“德妃怎样?”皇帝抢先问道。
“娘子昨日开始神志不清,后来就一直昏迷着。太医署的医正带人来看,说怕是不好了。娘子一直在喊着纪王和康王……”
“他们人呢?”皇帝忙问。
“两位大王和太妃都已经在里面了。”
皇帝向内室走了几步,透过纱幕看见了两个儿子伏在德妃床前的身影。他听见身后绮素叹了一声,却无暇与她说话,匆匆地踏入了内室。
纪王与康王听见响动,都迎上前。皇帝见两人面上皆有泪痕,抬手制止了两人行礼:“你们母亲要紧。”
皇帝走向床前,在床边坐下,轻声唤着德妃的小字。德妃似是清醒了一些,艰难地叫了声:“陛……下……”
这两个字似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之后她张了好几次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皇帝柔声说道:“别急,等你好了,再慢慢说。”
德妃摇摇头,哀伤地看了皇帝良久,随即将目光移向了纪王和康王。见母亲看向自己,纪王和康王急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德妃不舍地看着两个儿子,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从德妃眼中读出了她的意思。
他没有立刻回应德妃,但是德妃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刚被立为太子之时。那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先帝做主,聘下兰陵萧氏之女为太子良娣。那时的萧良娣容貌秀美、善解人意。这个女人在他最美好的时代陪伴着他,并且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皇帝不禁暗自叹息,她已是弥留之时,此时若再拒绝,岂不令她死不瞑目?
见皇帝不语,立于一旁的太妃上前,轻声对皇帝道:“请陛下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吧。”
皇帝身子微微震动。他闭目良久,最后长叹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德妃道:“朕答应你,立崇讯为太子。”
绮素虽有心理准备,闻言却还是忍不住一震,向皇帝看去,却见德妃的次子康王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于是便垂下双目,不发一言。
皇帝见德妃神情茫然,似乎没听明白,便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德妃懂了。她面色舒展,欣慰地看看皇帝,又看看纪王,目中两团雾气浮出。皇帝向纪王点点头,纪王上前,握住德妃的手:“母亲。”
德妃伸手轻轻抚摸着纪王的头。纪王悲恸得难以自已,伏在母亲身前大哭起来。忽然他感觉头顶上母亲的手滑落了下去,抬起头时,德妃已含笑而逝。
殿中寂寂无声,许久之后,绮素才上前,轻轻说道:“德妃去了。”
皇帝因尚有朝会,天亮后便匆匆离去,将丧礼之事托付给了绮素。绮素领命,吩咐优莲准备种种所需之物,绮素自己则亲手为德妃清理遗容。德妃卧病以后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此时的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替德妃换好了入殓的衣服,绮素才起身,准备回淑香殿。
她一夜未曾合眼,刚一站起来便觉得两眼发黑。纪王见状,伸手欲扶,却又顾及男女大防,手僵在了空中。所幸绮素只是晃了一晃,并未跌倒。她回过头,见纪王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她自觉不宜多言,便向纪王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听纪王说道:“贤妃留步。”
绮素止步,回头问道:“纪王有话要说?”
“我,我不想当太子,”纪王拘谨地说道,“可否请贤妃向阿爷进言?”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君无戏言。既然至尊已经决定,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事了。”见纪王神色惶惑,她轻叹一声,用颇具威严的语气说道:“大王将为太子,若不拿出些储君的器量,何以服众?”
纪王一凛,不敢辩解,只唯唯诺诺地称了声是。
“贤妃这话说得可奇了。阿兄做不好太子不该是娘子所期望的事吗?”语音传来,却是康王不知何时到了两人身后。
康王生得比纪王文弱些,性子也比兄长阴柔。他此时面带讥讽地看着绮素,显然不相信绮素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纪王很是尴尬,拉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却被他甩开了。康王抿着嘴唇直视绮素,表情十分倔强。
绮素却是神色未变,依旧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康王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妙。”
康王盯了绮素一会儿,似乎想看透她的心思。绮素却泰然自若地与他对视。良久,康王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道:“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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