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琐 窗 寒-《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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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弦动,在弹奏者的轻拢慢捻之下声若流泉。

    顾美人跪坐在绣屏之前,横抱琵琶,低眉弹拨。顾美人的容貌本就出众,演奏琵琶时的风姿更是优美。她螓首微垂,仪态端雅,恍惚看去如在画中。可惜皇帝却并没有看她,反而闭目坐于榻上,随着乐声,以掌击案相和。

    顾美人的一手琵琶精妙无比,向居宫中之冠,不过这日她虽在弹着琵琶,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不时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纵是她技艺精绝,如此心不在焉也难免会出错。曲至一半,她手上拨子一滑,乐曲中一个刺耳的音陡然出现,破坏了原本优美的曲调。

    皇帝虽对音律称不上精通,但顾美人的琵琶他已听过多次,立刻觉出了不对。他眉头微蹙,睁眼向她瞧去。顾美人素来畏惧皇帝,被他一看,指间便越发滞涩,原本悦耳的琵琶声越发凌乱起来。

    顾美人面带惊慌,放下琵琶伏身道:“妾失礼了。”

    “不妨事,”皇帝温和地说道,“以你的技艺,原不该在此处出错。可是有心事?”

    “妾……并无心事,”顾美人移开了目光,“只是今日早起有些头疼,故才精力不济。”

    “你身体不适,朕还勉强你奏乐,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微微一笑。

    顾美人不料皇帝会如此体贴,伏身道:“妾……惶恐……”

    皇帝见她神色慌张,身子隐隐发抖,只道她当真病了,便柔声说道:“既然不舒服,就好好地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顾美人伏身恭送:“妾谢至尊体恤。”

    皇帝一笑,起身离去。

    送走皇帝,顾美人便命宫人们守于室外,不得入内相扰,再让心腹侍婢扮作自己卧于帐中。安排好了一切,又更换了衣装,她才罩上披风,悄悄地走出殿外。

    为免旁人瞧见,她只拣僻静的小路走。却不料在穿过一处花径时,树上忽然传来唰的一声响动,似乎有人隐于树中。顾美人一惊,喝问道:“谁?”

    只听一声轻笑,一人自树上跃下,落在了顾美人面前。顾美人本就有些紧张,看见这人从天而降,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过她反应也快,不多时便镇定下来,打量着来人,却发现是贤妃殿中那位小名长寿的皇子。

    长寿一手拿了个果子,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他啃了一口果子,对那叫声细弱的小猫说道:“臭东西,看你还敢不敢爬那么高!”他转过身,仿佛才看到顾美人一般,冲她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顾美人?”

    长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是幼童心性。宫中人皆知小宁王平素只好玩乐,其他事一概不理。顾美人也知道这宁王容易糊弄,便勉力镇定下来,拍着胸口道:“宁王在树上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

    长寿举起手里的小猫,呵呵笑道:“瑶光养的这臭猫,我不过扯了一下它的尾巴,它就蹿到树上不下来,我只好上去捞它啰。”他打量着手里可怜巴巴的小猫,啧啧地咂嘴:“主人那么嚣张,养的猫却一点出息也没有。”

    兰陵公主已经五岁了,她仗着皇帝与贤妃宠爱,时常使性子欺负两位兄长。莲生奴随和,总是让着妹妹,两人一直相安无事;长寿却不肯让人,虽然不敢明着还手,也总会在事后找机会报复。兄妹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连顾美人也曾见过他们吵架。

    此时的顾美人却管不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她心里一紧:“兰陵公主她……”

    宁王好打发,兰陵公主却很机灵,且小孩子口无遮拦,若她也在这儿,自己日后怕是有些麻烦。

    长寿听她提到妹妹,神色紧张地冲她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道:“你可千万别告诉瑶光啊,要是她知道我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猫,准跟我没完。”

    得知兰陵公主不在附近,顾美人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宁王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长寿大乐,向她一拱手:“多谢多谢,那我先回去了。”

    顾美人一直目送着他走远,又确定再无其他人了,才又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清冷宫室。她机警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闪身入内。

    她方一进门,便被人拦腰抱住,男子炽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让她一阵脸红心跳。

    “你总算来了。”那人说道。

    顾美人双目含情,以手轻抚他的额头,柔声说道:“不管有什么阻碍,只要是你,我总是会来的。”

    男人已急切地向她吻了下来。

    顾美人微微挣扎:“门……门还没关……”

    男子不作理会,抱着她向前一抵,那两扇门便紧紧地合上了。顾美人闭目,浓密的睫毛在爱人的拥吻下微微颤动着。长吻之后,她搂住男人的脖子,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男子看向他怀中瘫软无力的顾美人,呼吸越来越急,索性将她拦腰抱起,向内室的卧榻走去……

    鸟雀轻盈地落于枝上,用一对细弱的双爪刨着树枝,不时欢快地跳动着。忽然有人推窗,小鸟一惊,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半空,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能……把窗关上吗?”顾美人羞涩地用绣被掩住自己白皙的小腿。

    “这里又没人来……”窗前的男子含笑转头,“再说,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这男子的眉眼与皇帝略微相似,脸形却更柔和一些,正是当今的太子李崇讯。

    顾美人本已披上了衣服,正在绾发,闻言大羞,举袖虚掩其面,一头如瀑的青丝便散落在了榻上。

    李崇讯微笑,上前将她揽于怀中:“若能与你日日相伴,该有多好?”

    顾美人轻轻一颤,反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能这样与你见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崇讯的手覆上她的小手:“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顾美人仰头看着他:“我是你父亲的嫔妃,怎能与你厮守?”

    “贤妃不也是父亲的弟妇吗?”李崇讯微笑着拂过她的长发,“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为何不能?”

    顾美人叹息一声,靠在他的肩头:“我才疏德浅,不敢与贤妃相比。”

    “在我眼里,什么样的女人也比不上你。”李崇讯在她耳畔低语,“前几天崇设来找我,让我尽快想办法建立起太子的势力,我答应他了。”

    顾美人一愣:“你以前不是不想涉入纷争吗?”

    李崇讯挑起她的一缕秀发,在指中缠绕:“我的确不喜与人争斗。可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已经坐在这位子上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即便为了自保,我也该有所行动。而且,现在我又有了新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我只有成了皇帝,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一个闲散的宗室,有何能力染指先帝的妃嫔?将来的新君也必不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发生。可若我为天下至尊,就没有人敢说什么。所以,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我想争上一争。我若继承大统,就能与你天长地久。”

    顾美人的眸中浮起一层轻薄的雾气:“天长地久……”

    李崇讯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那天不会太远,你信我……”

    顾美人抱紧了他:“我信你,一直都信。”

    两人相拥,一室旖旎。

    不知何时,那只被惊走的小鸟收拢了翅膀,轻巧地落在了窗棂上,好奇地向内张望着。窗内,两具年轻的躯体再度交缠,起起落落的呼吸声里混杂着恋人间的低语呢喃……

    日暮时分,李崇讯才与顾美人分别,返回了东宫少阳院。他一入内便见太子妃萧氏在宫人们簇拥下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殿下这半日哪里去了?”

    李崇讯方与顾美人幽会归来,见萧氏露出这样的神色,以为她有所察觉,慌乱地支吾道:“与教坊乐工讨教琴曲……”

    萧氏鼻间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淡香,微微皱眉,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不过她此时也顾不上追问,急向身后的宫女吩咐道:“服侍殿下更衣!”

    “这,这是何故?”李崇讯吃了一惊。

    萧氏转向李崇讯,双手拢于袖中,肃容说道:“会宁殿传讯,太后病危。”

    虽然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但皇帝却一直对太后孝敬有加,绝不许子女们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太子既为长孙,又是储君,于情于理都应为孝义表率,更该于第一时间赶去。皇帝已命人来催过数次,宫中却遍寻不着太子的踪影,少阳院上下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崇讯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随着婢女入内更衣,然后又与太子妃一起急匆匆地向太后的寝殿赶去。

    到了殿前,李崇讯便发现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到场,就连最小的瑶光也由乳母抱着,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免有些惭愧。

    皇帝正在偏殿听太医署的人细说太后的病情,并未看见太子到来。绮素立于皇帝身后,先注意到了太子夫妇。她见二人在外面徘徊,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她侧头看皇帝,见他正专心听医正说话,便悄然退至外间,向太子夫妇二人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长寿旁边的位置。

    李崇讯得她提点,登时醒悟,向她礼貌地一笑,默默地跪坐在长寿身旁。太子妃则和后宫女眷待在一处。

    长寿原本垂着头,见李崇讯忽地到了自己身旁,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崇讯素知太后与长寿的感情深厚,看他眼圈红红的,便对他温和地一笑。

    长寿原本和李崇讯很亲近,但这两年他和康王关系恶劣,渐渐地也就不大跟其他兄弟往来了。见太子对自己笑,长寿也咧了咧嘴,勉强回了长兄一个笑容后,接着想心事。

    绮素见几兄弟都很安静,放下心来,走回到皇帝身旁。

    太后已卧病多年,这两年更是江河日下,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之时。太医署的医官们都连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绮素返回时正听到医官下此判语。她心里虽早有准备,却仍止不住悲痛。入宫数十年,太后一直对她极为爱护,说是亲如母女也不为过。如今,连这个慈爱的老人也要离开自己了……

    皇帝听了医官们的话,也是眉头深锁,又听见背后低低的一声抽泣,他回过头来,果然见绮素在身后抹眼泪。皇帝深知绮素与太后的感情,他叹了口气,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转眸间瞥见外面跪着的太子,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呵斥道:“祖母有疾,你不曾侍奉在侧也就罢了,如今太后病危,你竟也姗姗来迟,像什么样子?”

    李崇讯一向畏惧父亲的威严,此时心内羞愧,更不敢分辩,只唯唯诺诺地应着。

    皇帝见状,越发厌烦。太子如此怯弱的性子,将来怎堪为君?倒是绮素忙擦干眼泪替李崇讯解围:“太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见至尊和医官们说话,才没进来打扰。至尊可别错怪了他。”

    李崇讯暗暗向绮素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皇帝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绮素替太子遮掩,他便也不去戳穿。且眼前又有众人在场,让太子颜面扫地总归不是好事。故皇帝虽仍严厉地盯着太子,却很快放缓了口气:“既然贤妃这么说,朕就不追究了。不过身为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人关注,太子也该好好想想,如何为天下孝义的典范。”

    李崇讯连忙答应了。

    皇帝便不再看他,转向绮素道:“朕还得去紫宸殿与几位宰辅商议国事……”

    “国事要紧。妾守在这里,陛下放心去吧。”绮素体贴地回答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她:“你这几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太后,想必也累了。凡事不要亲历亲为,差人做就是。”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太子及他身后的太子妃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留下,听候贤妃差遣。”

    跪坐在下的康王听见皇帝的命令,向贤妃投去了愤怒的目光。她不过是一嫔妃,竟让太子随她差遣?她有何德何能?可有皇帝在场,他不敢当面质疑,只是低头哼了一声。别人倒还罢了,偏长寿听见了他这一声哼,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夫妇却都不觉有异,恭声应了。皇帝这才又对绮素说道:“若有什么变化,只管让内官到紫宸殿传讯,朕即刻赶回来。”

    绮素点头,与众人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虽然皇帝发了话,绮素却不敢真的指使太子做事。她仅向太子点了下头,便欲往内室探视太后。李崇讯在她身后一揖:“多谢贤妃解围。”

    绮素的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举手之劳,太子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太后垂危,我不想有人在她的病榻前横生枝节。”

    康王闻言忍不住一声冷笑。绮素分明听见了,却懒得与他计较。守在门口的宫女打起了珠帘,绮素脚步不停,径向内室走去。

    室中纱帐卷起,宽大的卧榻上躺着一名年迈的老妇。

    绮素忆起自己甫入宫时,还是中宫的太后坐于榻上,亲切地与她执手相问。那份雍容气度,至今仍无人可及。谁想她如今竟被病痛硬生生地磨去了当年的风华。太后已昏迷了好几天,连绮素都怀疑她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那衰老干枯的躯体。她坐在床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枯瘦的老人与当年那个珠圆玉润的妇人联系起来。

    已有宫女从铜盆中绞了丝帕,绮素接了,温柔地擦拭着太后的手脸,一边擦一边眼泪忍不住地掉。在她的轻柔触碰下,太后竟有了些许知觉,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

    绮素听见,面露喜色,急切地伏在她身边轻唤:“母亲?”

    不闻太后回答,她立刻转头向侍立一旁的染香道:“请医官们过来,快!”

    染香听命去了,很快医官们便鱼贯而入,依次上前诊视太后。完了又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才由其中一人向绮素回道:“禀贤妃,太后应是回光返照……”

    绮素即使是早有准备,真听到这话时还是止不住脚下一软。幸亏染香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才不致失仪。绮素定了定神,说了声“知道了”,便挥手让他们都退出去。

    医官们小心地退了出去,倒是适才向她禀报的那人经过她身旁时忽然停了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药粉,向绮素道:“太后尚未交代遗言,这药也许能让她精神些。”

    绮素点点头,接过了纸包:“多谢。”

    那医官低头道声“不敢”,尾随着众医而去。

    绮素泪如泉涌,坐在床边低声哭泣。忽然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面容。绮素一惊,却见本已昏迷的太后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对着她微笑。

    “绮……素……”太后已多日不曾说话,发音甚是艰难,但绮素仍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握住太后的手,热烈地回应道:“我在,母亲,我在这里!”

    “杜……杜……”

    绮素不解其意,试探着问:“母亲可是想要什么?”

    “杜……”

    一旁的染香插话:“太后可是想见杜宫正?”

    太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绮素急忙说道:“快去请。”

    染香答应了,匆忙差人去请杜宫正。

    “母亲,”绮素柔声道,“杜宫正就快来了,你再等等。”

    太后听懂了她的话,缓慢地点了点头。绮素见她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将那包药粉交与染香,让她用温水冲开,喂太后服下。

    太后慢慢服了半盏,又歇了一会儿,果然眼神渐渐明亮,口齿竟也清楚了起来:“绮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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